正文 第二十一章

的的喀喀湖,戈帕卡邦那,1539年4月

「賈伯曄大人!」有個小孩站在門口,不過十來歲的樣子。但是,他臉上如此嚴肅的樣子,讓人毫不猶豫地以為他比實際年齡還大上幾歲。

「調皮鬼,別煩我!」賈伯曄吼著說,「你再擾我清夢,小心我把你剁成八大塊!」

「賈伯曄大人,你不要再睡啦!」小孩又繼續說,賈伯曄的話完全嚇唬不了他。

賈伯曄嘆了口氣,同時睜開眼睛。

「奉諸聖之名!或許該說我究竟是哪裡礙到你,奇里奧克,你說,你為什麼不准我睡?」

「賈伯曄大人,有人來了,有人來看你了。」

「誰呀?」

賈伯曄這下才正眼看這個小孩,他始終站在門邊。內院傳來婦女們大清早準備早餐的聲音。

賈伯曄不想讓吊床晃得太大力,因此小心翼翼地坐起來。他問這個小孩:

「你說有人,那是誰?你又怎麼知道他要來找我?」

「傳訊官說:『有個外國人騎著馬來。那個人很老而且看起來很疲累。他已過了戈帕卡邦那,往庫吉加塔的方向來了。』」

小孩子說到一半,聳聳肩,接著說:

「如果有外國人來這裡,那一定是要來找你。」

賈伯曄忍俊不禁。他站起來,吊床輕輕地晃了一下。

「奇里奧克,把長衫拿給我,」他命令道,「你說,一個又老又累的外國人?他臉上有白鬍須嗎?」

「我想應該沒有。傳訊官只說他的臉用布蓋住了,看不到臉。還有,他應該快到了,等他到你的方院,影子大概只剩手掌一般大。」

賈伯曄穿好衣服,帶著複雜的眼神看了小孩一眼。當他步出屋外,走進長形的內院時,作為廚房的棚子下,聚集在爐旁的僕人對賈伯曄微笑打了招呼,並邀請他一起用早飯。賈伯曄搖頭示意,把手放在小孩的脖子上,並拉到身邊說:

「這麼說來,奇里奧克,我想我得好好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那麼你和我一起來迎接這個外國人吧!」

賈伯曄剛看到這幅景象的時候,也覺得十分怪異,花了點時間才辨認出騎在馬匹上是人的身影,遠遠看起來仿若以披肩堆起的一座小山,披肩有些是西班牙式的,有些則是印第安式的。可以看到與湖邊垂直的梯田上,這人緩緩地移動。

「這個外國人是誰,他好像連走路都走不好。」賈伯曄拉著小孩說。

當這名裝束奇特的人離他們不過二十來尺的時候,馬匹停了下來,躲在曼達皺褶後面的那個人好像險些摔下馬來。

「喂!」賈伯曄加緊步伐並用西班牙文大叫,「喂,朋友!你是誰?」

沒有任何聲音透過覆在他臉上的布傳過來。賈伯曄突然感到懷疑,放慢腳步,很謹慎地拉住後面的奇里奧克。

「小朋友,你待在這裡,別往前!這傢伙有可能想玩個陰險的把戲,可能那堆布後面藏著一把弩。」

小男孩不情願地點了頭,望著賈伯曄的眼神里有些埋怨的意味。賈伯曄觀察了一會兒,那人和他的馬動都不動,好像死了一般,可是賈伯曄看不出藏有武器的樣子。事實上,從那個騎兵身上什麼也看不出來,不論皮膚或是毛髮都沒有一點動靜。甚至連眼神都感受不到。賈伯曄心底打了個哆嗦,不禁擔心地自問,眼前莫非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馬執意馱著一具死屍?

「喂!喂,朋友!」這一次他更加用力地叫。

然而,他的呼喊只引起馬匹害怕的呻吟,往後退了一兩尺,躲到路邊打轉。只是當賈伯曄發現那名騎兵磨壞的鞋子旁皺起的大件僧袍,同時看到拉著韁繩的蜷曲手指,立即認出這隻再容易辨認不過的手,無名指和中指相連的手!

「我的天!巴托羅繆修士!奇里奧克!奇里奧克,快來幫我!」

賈伯曄輕輕地說話,靠近馬匹。賈伯曄一隻手撫摸著馬匹的頰,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馬銜。

「奇里奧克,你過來,別怕……」

「賈伯曄大人,我才不怕!」

「好極了!那麼你抓住這條皮帶,站在馬的前面,可是別拉它……」

當小孩抓著皮帶讓馬停在原地不動的時候,賈伯曄撥開層層的布。眼中所見,讓他錯愕不已。巴托羅繆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倒了,蜷伏在馬鞍上。他的僧袍從上到下都撕破了。尤其是他的臉幾乎認不出來,裹著舊舊的布,布上凝固的血液已經變成褐色。

「天可憐見!」賈伯曄嘴裡喃喃地說,並拉住巴托羅繆的手,「巴托羅繆修士!巴托羅繆修士!你醒醒!」

他的眼睛眨也沒眨。賈伯曄握著巴托羅繆消瘦得簡直連點肉都沒有的手。賈伯曄愣住好一會兒,猶豫著要如何帶他回去。然後,他放開巴托羅繆的手,轉身面向那個小孩。

「奇里奧克,你來這裡。」

他抓住小孩的腰,並稍微抬得高一點,好讓男孩可以坐在馬鞍後面的馬臀上。

「你的手臂托住我的朋友,別讓他掉下來。」他一邊解釋,一邊拉著奇里奧克的手臂去抓住馬鞍架前面的突起處,「對了,就像這樣。我牽馬走回方院的路上,你得抓牢。」

因為小孩子的臉扁扁地貼在那堆發臭的披肩上,露出嫌惡的表情,賈伯曄臉上抹過一道微笑。

「很難聞,不過這是外國人初次來到的的喀喀湖的味道!」

一直到婦女們悉心照顧,為巴托羅繆擦洗傷口時,他才微微張開眼睛。他的眼球深陷在眼眶裡,試著辨認周圍的一切。最後,他終於從滿是結痂傷口的嘴唇中發出沙啞的聲音:

「賈伯曄?」

「巴托羅繆弟兄,我在這裡。」

賈伯曄讓婦女停下來,他抓住巴托羅繆皮包骨的手。彼此相視而笑,而賈伯曄猜想這多少撫慰了他,減輕他傷口的疼痛。

賈伯曄從未見過巴托羅繆裸體的樣子,可是當他幫著婦女替他脫掉那些光鮮亮麗的織物時,所瞥見的簡直是慘不忍睹。修士骨瘦如柴,連肋骨以及骨盆上面的皮膚都光滑得宛如一層緊繃欲裂的薄膜,手上、腳上無處不是瘀青和結痂不完全的傷口。

拿掉他臉上替代繃帶的布時,他們發現他的臉上有道長長的刀傷,劃破皮膚和稀疏的鬍子,斜斜地從太陽穴延伸直到左臉頰。傷口發臭且流膿,還有感染的碎紋出現,上面爬了幾隻活生生的蟲,所有的僕人不禁發出恐怖的驚叫聲。

以石灰和酸性植物的根流出的汁液清洗完傷口、剔除雜質並消毒後,他的臉敷上綠色的膏藥,看起來活像兩大塊拼圖所組成。

「我的弟兄,我不知道你怎麼會遭人砍這麼一刀,」賈伯曄同情地囁嚅著說,「可是我們已經處理好了。」

「我在這裡!感謝天主!我在這裡,和你一起!一切都值得了!」

他沉重的眼皮稍微皺了一下,閃過一個迅即消逝的微笑,接著說:

「我以為我到不了。可是你看,天主願意的話,他的意旨就必成……」

「有時他以更溫柔的方式達成它的意旨,」賈伯曄莞爾地說,手裡拿起一個碗,「這是一點基努亞的汁液,你得喝下,你的肚腹空空如也,你簡直輕得有如飛在風中的羽毛!」

巴托羅繆吞下四瓢後,撥開賈伯曄的手。

「我已經長途跋涉了十一天才找到你。我們從南邊往北走,在南方時,皮薩羅兄弟平定了印加國王曼科的將軍提左克的反抗,把他打為階下囚……噢!我無法形容,兄弟,那真是悲慘,每天都是悲慘的日子!」

他的聲音生硬,說得斷斷續續。賈伯曄知道巴托羅繆很想說。他很清楚那些縈繞在巴托羅繆腦中的影像。這不也曾經是他歷時累月都揮之不去的影像嗎?

「老弱婦孺!」巴托羅繆嘆息地說,「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屠殺,都是羞辱。當提左克被抓的時候,他的軍隊都投降了,鞏薩洛竟還下令展開屠殺!挖了壕溝丟進男人與被強暴的女人。房子里都是可憐的貧窮人家,他們竟也放火一把燒了,好像焚燒秋天落下的樹葉一般!噢,賈伯曄……」

「巴托羅繆弟兄,我了解。我知道。好幾年前,我就經歷過這些事,那是當我隨同亞勒馬格羅南征的時候。我一點都沒忘記,因為這些事情是無法遺忘的。」

巴托羅繆以皮包骨的手指頭抓住賈伯曄的長衫,然後靠在他身上,似乎想甩開那些被殘酷暴行玷污的記憶。

「我常想起你說的話,賈伯曄你說過:『我沒有製造苦痛,但我卻阻止不了,結果是一樣的。』我懂了,我和你一樣,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引以為恥!噢,天主,我相信我曾經怨恨過,竟讓我張大眼睛看著如此多的苦痛……」

「巴托羅繆!」

「不,讓我說完!讓我說!我因為呼吸過那邊的空氣,喉嚨其臭無比,鼻腔充滿了小孩被燒死的焦味,賈伯曄你知道嗎!就算我睡著,這一切仍舊曆歷在目……基督!基督!那些火焰在我心中燃燒,也把我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