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維爾卡邦巴,1539年3月

「聽!聽!」安娜瑪雅站在水中,渦流在她腰部打轉。

那一刻不只是波瀾壯闊。遠處,發射了幾枚大炮。天空頓時燃燒,由金黃轉為火紅,猶如高級小羊駝毛織品的顏色,這時,天頂有道藍光,淺得近乎青藍色。

這幾天來這是第一次沒有下雨,叢林里的濕氣不再那麼令人窒息。日暮時分,陡峭河岸兩旁的崖壁上,翠綠的林木似乎濃密地讓人無法穿越,岸邊這會兒顯得生氣盎然。

「你聽,」安娜瑪雅輕聲地說,她的臉往河水的上游張望著。

離她身旁幾步,曼科最年輕也最美麗的妻子菊麗·歐克羅,貪戀地投入流水滾滾的河中,然後動也不動地站在水底的鵝卵石上,她的身材比安娜瑪雅略嫌粗短但比例均勻。站穩身子後,菊麗·歐克羅皺起眉毛,用手遮住胸前,轉身向河谷,然後不解地搖搖頭。

「你要我聽什麼?」

安娜瑪雅以手示意要她安靜。眼光飄向她們戲水的這個河灣最高處的樹叢。樹枝和長長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但這只是一些猴崽子忘情地在向晚的涼爽時光,打打鬧鬧的窸窣響聲。

事實上,只聽見慣常的熱鬧聲音,開啟叢林之夜的序曲。有黃鸝鳥的格格聲,叫得一陣一陣的,掩蓋了瀑布濺起的水花拍打綠葉叢時,規律的啪噠聲響。還有一隻鸚鵡呀呀地叫著,像是很慌張地飛過河流的上方。鸚鵡凌空飛過,惹來一群有紅藍相間的南美大鸚鵡不甘示弱地響應。不一會兒,它們群聚在凹凸不平的懸崖壁洞里的鳥巢前,吱吱喳喳地好一陣紛嚷喧鬧。旋即一切又回歸平靜,只剩下流水嘩嘩的聲音。

「我聽了,可是什麼也沒聽見。」菊麗·歐克羅說。

菊麗·歐克羅任由清涼的河水淹到頸部,這時,安娜瑪雅注視著,留神岸邊的動靜,只見一群小烏龜懶洋洋地躺在砍伐過的樹榦上。

「鸚鵡,不過就是鸚鵡,這就是你聽到的嘍!」菊麗·歐克羅順了順頭髮戲謔地說。

「不,」安娜瑪雅很肯定地說,「我確定有聲音。」

這時換成安娜瑪雅潛入水中。菊麗·歐克羅長了一副細緻五官的圓臉,朝安娜瑪雅接近。安娜瑪雅感覺到年輕的她將手溫柔地放在自己的肩上。

「所以,你聽到的本來就是卡瑪肯柯雅應該聽到的。那些聲音像我這種女人是聽不到的。」

「或許吧!」

「當然,」菊麗·歐克羅抱怨地做了個鬼臉,「你和石頭之神,你們都能夠做些神奇又偉大的事!」

她的手輕輕一比,推開一團翩翩飛舞的迷你白蝴蝶。然後很優雅地讓自己躺在水淺的泥地上。閉起眼,任水流拂過光滑發亮的身軀。

安娜瑪雅嘴角露出微笑,她正想響應菊麗·歐克羅的時候,她又一次抬起臉,豎起耳朵,張大眼睛。

是的,她感覺河面上有一股氣流,好像某種輕輕的聲音圍繞著她。這不過是一種感覺罷了。這可能是涼爽的微風,或是風呼嘯吹過樹枝和叢林樹葉時,隱隱約約的聲音。但是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別的,不由自主地想到其他的。喔!是美洲獅的呼吸!

賈伯曄!

持續近乎好幾秒,她心中滿滿的都是賈伯曄的樣子。她的腹部突然感到一陣痙攣,痛得厲害時,手臂緊緊抱在胸前。她仍留神注意聽,更專心去感覺。她感覺到有無形的撫摸包圍著她,像是輕聲悄語。她相信自己感覺到賈伯曄在她顫慄的手心上呼吸。感覺如此地強烈,使她不得不閉起眼,放任自己沉浸其中。

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喊著他的名字。

然後,感應倏地消失,正如同一開始一樣,讓人不知所措。她的感覺一下子消失在叢林濕熱的空氣中,恍如那只是幻覺。

安娜瑪雅重新讓自己放鬆,再睜開眼睛。一切依舊沒變。傍晚的夕陽染紅天邊的彩霞,翠綠的崖壁上樹葉的陰影越來越深長。黑夜即將來臨,猴子群聚在高高的樹叢里吵個不停。還有雄鸚鵡追逐著雌鸚鵡不斷地鳴叫,此刻,一小朵一小朵的雲悠悠地飄到水花澎湃的瀑布上方。

「你感覺到什麼嗎?」菊麗·歐克羅蜷縮在水裡,打著哆嗦說。

安娜瑪雅笑岔了氣。曼科年輕的妻子眼裡既熱切又憂鬱地打量著安娜瑪雅,又好奇又害怕。

「你一定看到什麼了。」她仍然很堅持,「你剛剛瞬間變得好怪異,好像……你的人根本不在這裡……」

安娜瑪雅笑得很窘,一骨碌地溜進水中。將自己赤裸的身體隱身在水裡,好像菊麗·歐克羅有能力穿透她的身體看見另一個世界的力量,看到賈伯曄觸碰過的痕迹。

她用掌心捧住河流中的渦流,然後撥水濺濕自己的肩頭和後頸。

「我很難向你解釋。」

「你是說這不能說?」

「不,這不是不能說,而是很難去解釋,也很難讓你了解。」

菊麗·歐克羅賭氣地噘起嘴,她那美麗卻仍稚氣的嘴唇翹得好高。她甩了甩頭,厚重的頭髮頓時左右擺動得好像隨水流動的水藻,此時她圓潤的胸部露出水面,一如陽光下散發金黃光芒的卵石。

「我們該回去了。」安娜瑪雅說。

菊麗·歐克羅又挖苦又嫉妒地捧著肚子笑說:

「卡瑪肯柯雅,我知道你有什麼不能和我說。你想著你愛的那個外國人,就是你叫美洲獅的那一個!」

安娜瑪雅猶豫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招供說:

「我沒有想著他,而是感覺到他。」

「感覺?感覺好像他抱你在懷中嗎?」菊麗·歐克羅叫了起來,她這時已經站起來,眼睛瞪得好大。

安娜瑪雅只是笑著點點頭,然後牽起年輕的菊麗·歐克羅的手準備走向岸邊,她們的衣服仍晾在榕樹的矮枝上。

「他常常像這樣可以和你接觸嗎?」菊麗·歐克羅依舊不放棄地追問。

安娜瑪雅步出水中才回答,聲音壓得低低地,好像傾訴秘密的樣子。

「他並不是真的和我接觸。可是好像就在我的身邊。他尋找著我,他想著我。」

「我不太了解。」

「我跟你說過了,很難解釋的。不管他在哪裡,他會想到我,他也想在我的身邊。所以,他嘗試進入另一個世界和我相連。」

「這怎麼可能?」

「有可能的,因為他是美洲獅……而不論是男祭司或女祭司都必須幫助他!」

安娜瑪雅微笑著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菊麗·歐克羅剛穿好衣服,既茫然又懷疑地看著她。

「菊麗·歐克羅,我不是和你鬧著玩,」安娜瑪雅溫柔地繼續說,「這個世界並非只有我們眼睛所能見的,偉大的祖先保護著我們。我們必須相信他們。」

「對,對,我知道呀!你們總是說一樣的話,不管是你、祭司,還是石頭之神!可是,好像偉大的祖先並不是用相同的力量保護每一個人。也許他們就不管曼科、不管我……甚至不管大部分的印加人!」

這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夾雜了怒氣和淚水。她猛地邁出一步,沖向那條穿越叢林的道路,好像準備逃跑一般。

「菊麗·歐克羅!」

「安娜瑪雅,那個外國人離開你多久了?」菊麗·歐克羅沒轉過身便問。

「二十八個月了。」

「那這二十八個月以來,你都不知道這個你稱為美洲獅的人在哪裡?」

「是。」

「可是雖然過了這麼久,你沒忘記他,而他也沒忘記你。儘管經過這麼久的時間,你仍覺得他在身邊,而他也是,覺得你在他身邊。」

「或許。」

「當然!我確定他出現在你的夢裡,而且甚至在睡夢中,你還夢到與他纏綿!二十八個月!是的,你說得有道理:偉大的祖先保護著你,而不願你們兩人分開。你和一個外國人!」

菊麗·歐克羅轉過身,堵住安娜瑪雅的去路。

「為什麼?卡瑪肯柯雅,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

她大聲地叫了好幾秒鐘,連叢林那頭頓時都安靜得沒有聲音。

「菊麗·歐克羅,我不懂你的意思。」安娜瑪雅柔和地對她說。

苦惱和痛苦扭曲了美麗皇后的臉龐。

「我,」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只和曼科分開四個晚上。我連夢都沒有,浴池也冷冷清清的。不管我去哪裡,我心愛的人都不在我的身邊!偉大的祖先讓我的身邊只有孤單。他們不管我,卡瑪肯柯雅,他們根本不保護我,我想他們也沒有保護曼科。」

「曼科去履行他應該做的事,」安娜瑪雅揪著心,她太了解讓菊麗·歐克羅感到擾亂不已的真理,所以她小聲地說,「他愛你,勝過任何其他的女人。」

「他愛我,可是我感應不到他,而他,卻讓我獨守空閨。他愛我,可是我一點也感受不到他撫摸我的手或他親吻我的唇。他喜歡我,可是每一個明天卻好像和我過去在高山上的每一天,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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