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的的喀喀湖,1539年3月

天微亮。一層蒙蒙的薄霧慢慢地襲上月亮島。湖面仍不可見。此刻萬籟俱寂。轉眼即可瞥見浪花拍岸,海灘上鋪滿了鵝卵石。

賈伯曄背對著琪拉神廟,坐在最高梯田處的矮牆上。身上雖然裹了藍色羊毛的大衣,晨曦的沁涼仍然讓他冷得起雞皮疙瘩。他每次來到這裡,都被此處神聖的靜謐力量所深深吸引,現在他已經很熟悉這裡了。

他喜歡這個時刻,當天空與湖水蒙蒙地連成一片,水中央的光點越加擴大。他心中的孤寂感如此強烈,他相信生命中全能的神、那位創造每一天的神。

早晨的微風吹得更強烈了,吹起他的金黃色頭髮,晃漾他蓄長的鬍鬚。風從南方吹來,驅走雲霧,霧擠成了塊狀或片狀,吹得一團團越往北邊飄去,猶如被策馬追趕那般地倉皇遁逃,這會兒才看得到淺草的斜坡與小島上的灌木叢。島上有以紅赭色岩石精心堆砌的城垣,以及如畫般的梯田,一直沿伸到湖邊,專供栽種祭祀作物,直到沒入深藍色的湖水裡,湖邊湧上一道道拍打岸邊的浪花。

不久,的的喀喀湖的全貌終於整個呈現眼前。賈伯曄朝東北方的遠處望去,一點一點地辨認出翠綠的群山,如阿普山、祖先之山以及保衛著世界起源之湖的高山峻岭。從山巒起伏到溪間壑谷,黑夜裡最後幾許的陰暗一點一點地隱遁,此時,霧都散盡,高高的天空里已然澄藍一片。簇擁在安柯胡瑪山以及伊郎普山頂有如棉絮的白雲,在曙光的照耀下顯得宛如金黃火焰。清晨的陽光照射在陳年積雪的山巔,山頭閃閃發光,朝陽接著划過了堆積的石塊、峭壁以及冰柱。

然後,剎那間,群山的山峰都罩上了一條金色的帶子。湖水變得深藍。湖岸似乎升高聳起,上千個梯田貼著湖的西岸鋪陳出一片無盡的翠綠,一個個幾何形狀的梯田緩緩而升,既有如匠心獨具的排列,又宛如孔雀開屏展現斑斕的羽衣。賈伯曄一度有種神奇的感受,好像他親身參與了世界的誕生。

這時,突然間在他正前方的最南邊,當最後幾道雲霧散盡,賈伯曄乍見月亮女神出現!月亮是那麼地圓,那麼地大,高高地掛在湖中群山的倒影之上。好久好久她一直停佇在那兒。真是好久,賈伯曄甚至來得及一一細數表面明暗起伏的褶皺,月亮隱隱約約的亮光一點一點地暈散了日光。

一轉眼,陽光射穿了偉大的阿普山,令人眩目的日光霎時照射到每一個角落。湖面前一秒仍如此深藍,一會兒工夫竟變成讓人無法逼視的金光耀眼。

這時,月亮漸漸隱去。

驀地,賈伯曄聽到身後有人歌唱:

噢,我們的琪拉嬤嬤,夜晚是多麼寒冷!

噢,我們的琪拉嬤嬤,把我們擁進你的懷裡吧!

噢,月亮嬤嬤,緊緊地摟住我們吧!

太陽從你那裡吸收了日光的泉源,

太陽把生命之源投進我們的五臟六腑,

噢,琪拉嬤嬤!

請停留在的的喀喀湖底,

請你穿越夜的陰暗,

在明天尚未誕生之際,回來與我們同在,

讓我們變得強壯,

噢,月亮嬤嬤,

在天堂,

在地獄,

請你緊緊擁著我們,

因為我們都是你的女兒,

噢,親愛的月亮嬤嬤!

約有十來名老婦人正齊聲禱告。

她們把手舉得高高地,眼睛無神地注視著漸漸呈半透明的月亮。她們又一次唱起再會之歌,歌聲從她們掉了牙、又鼓又皺的嘴唇中流瀉而出。每一句呼喚的歌聲中伴隨著臀部有力的擺動,以金箔縫製的披肩隨之飄動。奇妙的是,這一刻,從她們的臉龐看不出年紀,在金光閃閃的衣服底下,垂老的身軀仍舊保留著青春的神采悠揚。

在這群婦人身後的月亮神廟建築,呈現完美無缺的「ㄇ」字形,中間圍住內院。有十三道飾以邊框的門,門的樑柱全部由雕工精細,有如披肩的赭紅色岩石打造而成。這十三道門面向連接高處梯田的小房間,每一扇門前都佇立一位身著白色長袍的年輕女孩,胸前都鋪了一層金箔。

賈伯曄不禁打起哆嗦。由於身上的肌肉都已經僵便,他於是起了身,等著祈禱結束。

當祈禱的女祭司終於安靜下來,這時有三名少女從神廟的一個房間走出來,其中兩名手中抱著高級小羊駝毛織品,這些織品非常精細且輕得如毫無重量一般。另一名女孩直接走向賈伯曄,遞給他一件圖樣簡單的金紅色長袍。

賈伯曄沒多說一句話,脫掉身上的長袍,露出綠色的襯衣和里褲。那位年輕的少女幫他穿過開口狹小的領口。這件長袍幾乎裹住了賈伯曄全身,只有靴尖露在外面。

羊毛的腥味和染料的味道嗆人。群山在晨光的照耀下,已經完完全全變成紅色,賈伯曄看了一眼,然後俯身向一名最年長的女祭司尊敬且悄聲地說:

「琪拉的女兒,我準備好了。」

老婦人圍繞著賈伯曄,先他一步進了這間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房間,只有幾盞燈火。她們每一個人都放了幾片古柯葉在一個小火盆上。

喧嚷急忙之中,她們將賈伯曄簇擁至一片深色帷幔前。其中一名女祭司掀起帷幔,走進一條幽暗、狹窄且彎彎曲曲的信道,微微側身,穿梭在牆壁里。接著五名老婦人也跟著消失在信道里。最後,賈伯曄感到有許多手將他推進這條暗不見天日的信道。

一通過帷幔,他什麼都看不見。他摸黑以手撫摸涼涼的壁面,探索前面的路。牆壁的表面竟出人意外地平順,滑溜的觸感好似皮革一般,不知曾有幾千幾萬隻的指頭在上面如此撫觸過。

信道突然向左拐了九十度,寬度驟然縮減。賈伯曄停頓了一下,但是他背後的老婦人,離他近得簡直就像湊在他的頸後吹氣,因為他的停頓,這些婦人的嘴裡嘟噥地發著牢騷,並且督促賈伯曄往前走。於是賈伯曄完全側著身移動。他的胸部摩擦著牆面,小心翼翼往前移動了幾米,然後勉強擠身通過一道狹窄的門口,緊接著就來到了一間新的房間,比剛才的房間更大,煙熏得滿屋子。

在這裡,其中一面牆上有四個穹隆狀的壁龕,中間開了幾個方形小孔,讓陽光可以透進來。正對面牆上掛了一個比人高十倍的銀色圓盤,光耀照人且微微隆起。它有如一面不平整的鏡子,把整個屋子的牆壁和移動中婦人的影子放大、扭曲成圓弧形。在圓形物的下方,有兩個色彩鮮艷的陶制大火盆,冒著濃濃的煙,氣味熏鼻。刺鼻的氣味里混和了作為燃料的乾燥羊駝的糞便、油脂的霉味加上內臟一起燃燒的味道,並摻入了古柯葉,燃燒的味道令人頭暈目眩,其中還揉合了祭祀用的啤酒,發出一股酸味。煙味如此地濃重,氣味如此地古老,傳統的味道保存得這麼好,就好像連牆壁都浸於其中。

賈伯曄不自覺地捂住口鼻往後退了一步。但,說時遲那時快,老婦人團團圍住他。有人抓住他的手,有人扯住他的手臂,甚至勾住他的脖子,其他的人則緊緊抓住他的長袍。就這樣,大家好像連成看起來奇形怪狀的一體,移步至屋子中央,接受嗆人煙味繚繞全身的洗禮。賈伯曄的眼睛被熏得流淚,迷濛中看到眾人倒映在銀色圓盤中奇怪得有如液體般流動的影子。而這時老婦人低聲誦唱著:

噢,我們的琪拉嬤嬤,把我們擁進你的懷裡吧!

噢,月亮嬤嬤,緊緊地摟住我們吧!

最年長的婦人激動地晃動著火盆里的炭。這時,賈伯曄特別注意到火盆開口的邊緣飾有一條開口吼叫的美洲獅。這位女祭司接著往火盆里丟了一把古柯葉,以及根莖類的植物,接著傳來一陣有如燒香般的味道,不一會兒蓋過了所有其他的氣味。但幾乎同時,賈伯曄感到眼睛被刺激得難以忍受,眼淚撲簌簌地奪眶而出。婦人緊緊地抓住他,圍在他身邊的這些女人開始一左一右地擺動身體。她們如此強而有力地把賈伯曄拉進頓足的舞蹈中,簡直讓賈伯曄感覺自己是個無足輕重的布娃娃,任由她們擺弄,嘴裡同時吟唱著:

噢,月亮嬤嬤,

在天堂,

在地獄,

請你緊緊擁著我們……

此刻,最年長的女祭司突然轉過身面對著他。她舉起右手撫摸著銀色圓盤,裡面有個越來越扭曲的影像,然後她高高舉起一壇奇恰酒。經過一陣活力充沛的舞動後,她倒出壇里苦澀的酒,灑在自己的四周以及火盆上,同時呼叫著:

噢,琪拉,為了我們,請你喝吧!

噢,親愛的嬤嬤,為了他,請你喝吧!

屋子裡幾乎讓人無法呼吸,賈伯曄張大嘴巴渴求吸進一點空氣。眼睛痛得如同沙子跑進眼裡,淚水流個不停。他想揉一揉眼睛,減輕熾熱感,但撲在他身上的老婦人卻沒有一秒放開他的雙手或是手臂。他瞥見女祭司把少女做的美麗織品放進火盆,瞬時,銀色的圓盤中映照出絢麗斑斕的五彩火焰。

正當煙霧有一會兒變得隱隱約約,又轉瞬化為漩渦狀的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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