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奧仰泰坦波,1536年11月

他們赤裸著身子彼此交纏,緊緊交合,猶如他們化身為同一塊岩石,宛若雕刻家把他們倆直接刻在同一塊岩石上。他們深深進入彼此的身體,動也不動。他們只是任由彼此的手指悄悄地在肌膚移動,引起甜美的感覺,他們享受著微風的吹拂。

他們完完全全沉浸在幸福里,所有過往的尋尋覓覓、曲曲折折的命運,在此刻都得到了說明,原來過往種種都是必經的過程。此時的他們,無須任何解釋,兩人心裡確信彼此必不分離。微弱的月光下,他們的情愛隨之波動。

他們一度靜止於某種姿勢,如此地完美,讓他們幾乎屏住呼吸,讓他們幾乎錯以為可以這樣變成岩石。又有一度他們如此流暢滑進對方體內,兩人像是流水般的韻律伏動,伴隨著聲音——在他們心裡的聲音。

他們心靈交流,無須言語:言語就如同手的撫摸,如同心的跳動,如同光亮與陰影——每每都是在這宇宙之中,兩個身體舞動的要素。

安娜瑪雅先脫離了賈伯曄的身體。

但賈伯曄並不感到絲毫的痛苦。

他優雅地看著她穿上長及腳踝的長衫,再把他的長衫遞給他。

她坐在他身畔,眼光落在黑暗中的山那頭,他想,那裡的岩石上,一定鑿嵌了幾個神龕。

「我要告訴你,我的一段旅程。」她於是娓娓道來。

賈伯曄聽著安娜瑪雅訴說那段穿過岩石,化身為大兀鷹翱翔在神秘之城上方的經歷。

他聽她講起岩石和她的故事,以及那塊岩石宛如已故的印加國王萬亞·卡帕克。他回想起她與他相遇至今已經很久了。

安娜瑪雅一再向賈伯曄重複印加國王的話,但所有的話並未如靈光乍現般讓他霎時了悟一切,可是卻因為某個原因,她所有的話語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她說的話無法撥散始終圍繞著他們的、有如迷霧般的預言,但在她柔柔的聲音里,他感到平靜,和從未有過的放鬆。他甚至感到喜悅: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僅是放下了武器,而且戰爭的思緒也都離他而去。

他明白是戰爭讓他不停地移動,未曾止息地移動,自從他私下稱之為父親的那個人偷偷地把他從監獄中帶出來的那天起,他就註定有了流浪的命運。

他感到與她一同飛翔在自己的生命之上,一如她和卡達理飛在神秘之城上方往下看。他看著戰爭、暴力、衝動、憤怒。他造訪著過往的種種,但不是以外國人的立場,而是懷抱著新生的寬容去看待,他整個身心頓時得到安息,他只是悄悄地說:「喔!原來,只是因為這樣……」但這種感覺無關於對僅有的朋友的關懷,當然也無關於愛火在胸中燃燒的柔情。

他探測這種愛的深度,衡量這種愛的強度時,幾乎暈眩;這種愛的力量幾乎是無窮無盡的。這時,他感到害怕。

緊接著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他聽到耳中迴繞著曼科如洪鐘般毫無妥協的聲音:「記得天亮以前,」年輕的復仇國王又重複說了一次:「記得天亮以前。」

他似乎看到祖先之山的山頂微微亮了起來。

安娜瑪雅緊緊抱住他。

「你知道所有我知道的事,」她說,「我對你不再有任何隱瞞。你只要好好活過你該經歷的,然後再回來與我會合。我們只需要等待所有的徵兆出現……」

「我們怎麼知道徵兆都出現了呢?」

安娜瑪雅想起自己也問過卡達理同樣的問題,當卡達理把石頭之鑰交給她的時候。

「我們會知道的。你和我到時候都會知道的。」

「那我們要等……很久嗎?」

他說的「很久」兩字,聽起來隱含著某種突如其來無法預料的擔心,就好像他心中的小孩突然跑了出來,耍賴地要求他的幸福,當這個小孩正準備賭氣跺腳之時,賈伯曄及時抓住他。

黎明已經來到。

蒼白微黃的陽光掠過山頂,夜已經悄悄地溜走了。每一秒都猶如一粒沙,磨蝕他的心,安娜瑪雅作勢要回答,卻獻上了一個久久的吻。

他們同時站起來,仍緊緊擁著對方,有幾次衝動得像要把對方融入自己一般,動作里同時烙印著痛苦與甜美。賈伯曄最後奮力地擁抱,幾乎讓她無法呼吸,這時,他才鬆開手。

「我愛你。」她說。

他看著她,過去她每一張微笑的臉、流淚的臉,全都化為眼前的她。他讓自己身陷在她那平靜如湖水般的眼睛裡。從她的眼裡,他好像看到倒映湖中的山脈。

「我們還要等很久嗎?」他又問了一次,而這次語氣里充滿了無盡的溫柔。

她將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我愛你。」她又說了一次,語氣更肯定。

他的眼光最後落在祖先之山。「停留在我的氣息中,並相信美洲獅……」這些話語在他心底響起,給了他臨門一腳的勇氣。

他感覺到她靜靜地站在身後,看著他開始下山朝河畔那條路奔去。

他不敢回頭,害怕自己停下腳步,而無法去做該做的事——現在他打從心底知道、了解、接受這一切。

當他接近方院時,他加快了腳步。

他過了橋的時候,第一道曙光照射在他的前額,他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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