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奧仰泰坦波,1536年11月

山頂籠罩著一片漆黑,猶如空中飛翔的大兀鷹展翅下的陰影。山底下的嘈雜聲己漸漸平息,漸漸遠去。呼喊聲、呻吟聲不再那麼凄厲,爆炸聲也中止了。安娜瑪雅終於找回冷靜。她整理著裹著自己冰冷身體的長衫。

「我在想,維拉·歐馬去哪裡了?」她說。

卡達理思索了一下。

「也許逃到地底下的聖室,詛咒我們打敗仗,應驗他的預言……」

「我本以為他會重回曼科的陣營,加入戰爭。」

「他早已被憤怒沖昏頭,將自己鎖在被世界遺忘的孤島上。」

「對我來說,他曾經是智者……」

「他也是人。終究,他不曾了解為什麼偉大的萬亞·卡帕克並沒有告訴他太陽之子知道的秘密,而是選擇告訴這位眼睛湛藍的奇特女孩……」

安娜瑪雅回想著。

「對我來說,他永遠都是智者。」

卡達理應聲而笑,聲音輕柔地迴響在夜裡。

「你笑什麼?」

「長久以來,我試圖在卡瑪肯柯雅的身上尋找當年來到萬亞、卡帕克國王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剛剛我終於第一次遇見了她。」

這次換安娜瑪雅笑了。

「你為什麼給我這把石頭之鑰?」

「有一天當所有徵兆一一顯現,我們也終將分開。我將回到萬物起源的湖畔,而你將重回……」

她把手指放在唇上,打斷他的話。

「我拜託你,別說出那名字。」

「你會需要這把鑰匙,替你打開石頭。」

「我要如何才會知道?」

「你會知道的。」

夜風輕拂,吹散了人聲的嘈雜。奇怪的是,這會兒安娜瑪雅竟然不覺得冷了。

「那他呢?」她心裡自問。

賈伯曄看到水驟然上升淹沒平原,直到馬肚的位置。馬匹行動遲緩,宛如沉入一片讓它們滅頂的汪洋之中。有名騎兵奮力以手臂打水,不停地旋轉手臂企圖讓自己浮上來,並儘力擺脫身上沉重的軍備。

漸漸地隨著夜幕籠罩天際,對賈伯曄來說,西班牙人撤退的聲音也越來越渺遠。只有當印加人逮到一兩個來不及逃跑的敵軍,或是翻倒了一匹馬,才偶然響起一聲號角聲,或是擊鼓聲。

他感到無限的疲累感襲上身體與四肢。他不再掙扎,但霎時他覺得自己老了,有如滿身傷痕、步履遲緩的老人。他閉上眼,腦中同時浮現印加人和西班牙人,前者騎著白馬,後者徒步而行,各自拿著長劍和投石器……恍若幻象一般,他無法從中掙脫,甚至他寧可讓幻象將自己吞沒,他覺得自己宛如經歷戰爭後苟且偷生的士兵,卻因為內心深處的精疲力竭,終究不支倒地。

曼科走過來,拉著馬匹的韁繩,馬匹身上濺滿污泥。他不發一語打量著賈伯曄,黑色的眼珠閃耀著驕傲的光芒,猶然陶醉在戰爭勝利的滋味當中。勝利——最強勁的麻醉劑,比奇恰酒更烈,比上千片的古柯葉更讓人上癮。

然後,曼科把韁繩交給賈伯曄,頭也不回地往方院走去,有如疲憊不堪的勝利者。

賈伯曄走在他的身後。

路極陡,有幾處石塊堆砌得非常不規則,因此夜裡下山變得很危險。

安娜瑪雅和卡達理卻走得沉穩又有規律,一方面靠著月光,另一方面則是慣於夜間行走的本能,所以能夠安然當步。

當他們接近威爾卡馬佑河邊和泉池旁,聽到傳來勝利之歌,歌聲中已經傳頌著戰爭中戰功彪炳的英雄。大地仍流沁著血,河流沖刷著溺斃和死亡的屍首。河岸邊,安娜瑪雅乍見一名死去婦女的臉,她的手裡仍緊抱著丈夫的衣服,顯然一路尾隨著丈夫,為了這場不知為何而戰的戰爭。那名婦女的雙眼發白,茫然地望著四方帝國之外的地方。

剛進入方院,他們就看到腳步蹣跚搖晃的人。有些人躺在地上,嘔吐物中混雜著污泥,嘴裡仍模糊地吟唱著凱旋的歌曲,歌頌印加人如何戰勝海洋另一邊神祇的勝利。轉眼間外國人成了歌曲里描述的主角人物,他們的歌聲里還有月亮,以及那些無堅不摧的人頭馬如何劍法精準,讓人頭應聲落地,以及外國人手裡冒著火的銅製棒子。但陶醉勝利當中的印加戰士所唱的歌曲,還訴說了對抗這些外國人的印加人,是維拉科查親身由岩石化身,幫助印加戰士從斬斷的手臂再生出手來,讓他們能夠呼風喚雨……

當安娜瑪雅和卡達理越接近方院的小路時,人耳相傳的見聞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即使是最裡頭的內院也四處有人傳說,即使是圍著火烤印第安山豬的婦女,都你一句我一句爭相傳頌。所有的人都談論著第一個投出石頭、砸斷馬腿的英雄人物,談論著帕塔康夏引水計策的成功。每個人都窸窸窣窣地說個不停,宛如從空中咻咻落下的弓箭與石塊,大家繞著馬匹,把它們絆倒,再把屍體丟到河中。所有的人說個不停,似乎再多的言語都不足以表達這次令人歡欣鼓舞的勝利所帶來的喜悅。

安娜瑪雅看得心裡直發麻。

賈伯曄不在那裡,她禁不住在黑暗中搜尋他的面容。但她緊閉雙唇,不敢開口問人。外國人?最好消失在地獄,沒錯,這就是大家所期望的。

侍衛駐守在曼科方院外城垣的梯形大門兩旁,當守衛最後終於讓開路的時候,安娜瑪雅已經氣得怒火中燒。

印加國王身邊圍繞著將軍,長衫外套著鐵布衫,長矛拄著地。曼科對將軍伸手做了一個動作,安娜瑪雅看見的,仍然是布滿泥土和血腥的雙手;眼淚和著泥土在他的臉頰流下兩道痕迹,眼光中閃爍著驕傲和仇恨。而他身邊的每一張臉都充滿笑意,動作中除了尊敬國王應有的禮數外,還帶著同胞間共患難的手足情。當安娜瑪雅和卡達理進門時,大家頓時沉寂下來。

「我說,卡瑪肯柯雅,我父王鐵定忘了告訴你這場勝仗,所以你才離得我們遠遠的,這麼久才出現……」

曼科手勢一比,兩名婦女立刻捧上一壇奇恰酒,並倒了一點在雕刻精美的金制酒杯里。曼科慢慢地喝下這杯酒,然後說:

「至於你,卡達理,你到屏奇陸那山頂和大家一起投下石塊嗎?」

他們兩人都沒作聲。醉意泛紅了印加國王的臉龐;他眼中冒著熊熊的火焰。

「他們都不說話,」他邊說邊面向將軍大臣,「這是蔑視,還是慚愧……」

「我們已經開始堆砌岩石,要建一座新的神廟,」卡達理說,「未來將榮耀我們的祖先,您的父王萬亞·卡帕克國王。」

卡達理的語氣平靜,毫無懼怕。曼科眼中的殺氣瞬息消失。這時他指著安娜瑪雅說:

「我在戰爭中擒到一頭獸,」他語氣中的憤怒減少許多,「現在,我把他交給你。」

「是什麼獸呢?」她溫和地問曼科。

「美洲獅。據說你和他是分不開的。」

曼科的手畫了一個圓圈,在陰暗處指了一點。賈伯曄被兩名士兵抓住,臉色木然走了出來。

「現在我把他還給你,安娜瑪雅,他是你的了。」

安娜瑪雅忍著不動,儘管她的整個人、整個心都恨不得立即飛奔過去,張開雙手緊抱住他。

「可是你的美洲獅只有在一種條件下才能保住性命。」

安娜瑪雅湛藍的眼睛望著曼科,而後者的眼睛連眨都沒眨。

「明天清晨,當安帝綻放第一道光芒,照耀我們這場勝利之前,他必須消失,你聽懂了嗎?」

安娜瑪雅依舊沉默。她讓疲憊的賈伯曄步履不穩地靠近她。但他們沒有接觸,就這樣肩並肩面對著曼科,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內院。大家散開,讓出一條路,但她瞥見這些人的敵意與報復的慾望。他們很希望將他五馬分屍……當他們跨過雕有大兀鷹的過梁時,他們聽到曼科最後的聲音。

「記得日出之前。」曼科說得字句鏗鏘。

而且聲音里已經聽不出絲毫的醉意。

他們離開方院,消失在夜色里。

她帶著他走過泉池,再沿著威爾卡馬佑河,往大兀鷹聖室走去。

好久好久,他們之間既不交談,也不觸碰。他們才分開不過幾個小時,但必須先調整呼吸,平息心跳,才能夠交換言語。

夜是如此地怡人涼爽,他們走在小徑上,所有對戰爭的害怕與恐懼似乎都瞬息消失。再沒有勝利和失敗的分別,激動的吶喊、仇恨的怒吼或勝利的歡呼,都不再存在。

當他們快走到岩石處,安娜瑪雅停下來,賈伯曄也跟著停下腳步。她握起他的手,讓他平躺在河邊的矮牆上。兩人都閉起眼,忘掉所有戰爭帶來的暴力,全心全意讓心靈和身體隨著水流聲緩緩遠去。

然後她拉起他,一起走到河流邊,她溫柔地替他褪去衣裳。他汗濕的長衫滑落地上。河水又冰又冷,他差點大叫。但安娜瑪雅毫無懼色領著他走到河流中央,那裡有一塊平坦的黑色岩石。他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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