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奧仰泰坦波,1536年11月

曙光初露,卡達理以披肩將安娜瑪雅和賈伯曄全身裹住,只露出脖子以上。他們爬上通往大神廟的石階,加快步伐,沒多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試圖避開眾人的眼目及耳語。等通過了城牆,安娜瑪雅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現在有山丘可以掩護他們,沒有人膽敢跑到等待雙胞兄弟落腳的小神廟來。這個小神廟的四面牆鑲有四個壁龕。

賈伯曄和安娜瑪雅緊緊地相擁了好久,彼此難分難捨。彼此輕撫著對方的臉,既像是初見面那樣地深刻,又像是永別前那樣地悲傷。他們的指尖讀著對方的肌膚,宛如經歷一次驚濤駭浪的旅行,仿若上山下海那般地披荊斬棘、乘風破浪。他們誰也離不開誰。當他們的指尖彼此碰觸時,他們緊緊地握住彼此,有如兩條細線彼此纏繞,才能結合成扯不斷、拉不開的繩子。

當他們離開彼此的唇,眼中盈滿淚水。

「我走了。」賈伯曄說。

「沒別的辦法可想了。」安娜瑪雅回答。

第一道曙光照映在金身的雙胞兄弟身上,同時也照耀著山頂。

「我不要難過。」賈伯曄說。

「我也不要難過。一切都將如萬亞·卡帕克國王揭示的預言。預言的秘密將會一一揭開,而你會一直都在,直到最後……」

「我知道你已經盡量把能說的告訴我,但說得真的不多……我知道接下來我必須靠自己去走、去領悟。這是最偉大的功課,或許我會迷失了,或許我又找得到路。和曼科說話的時候,我感到心裡沒有懼怕,在我的心裡一切都安然就緒。你相信我會變成光明的美洲獅嗎?」

賈伯曄最後一句話里流瀉著一點點自我溫柔的嘲諷,安娜瑪雅任他摟著。

「是你的愛,」賈伯曄斷斷續續地說,「替我撥雲見日。是你的愛讓一切都變得可能,甚至也因為如此,我們必須再一次分開,而相見之日仍遙遙無期。」

「他這樣告訴我:『雖然他離去,還會再回到你身邊。雖兩地分隔,你們卻同在,……』」

「你們這位古老的印加國王,真是殘忍!」

他們兩人像小孩子般笑了起來。他們依著雙胞兄弟眼神的角度,凝視著印加國王的側影:他們從南邊的神龕往上望,那是令人暈眩的角度。

忽然,一陣摩擦聲嚇了他們倆一大跳,原來,卡達理正迎面走來。

「是時候了。」卡達理說。

他們沿著一條狹窄難走的碎石路,穿越祖先之山。卡達理和賈伯曄兩人背上都扛了以曼達包裹的沉甸甸的岩石。

他們穿越方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那裡每一個人都摩拳擦掌,準備著一觸即發的戰爭,但已不見維拉·歐馬的身影。之後他們離方院漸行漸遠,穿過屯積豐富的可勒加倉房。到了石階起點,卡達理選了一塊石頭給賈伯曄——這塊石頭壓迫著他的肩、他的背,讓他舉步維艱。

但是賈伯曄沒有發出絲毫哀嘆的聲音,他感到沒有必要去問為什麼自己今天成了一名挑夫。卡達理走在他的前頭,如羊駝般靈活,好似身上的重擔宛如頭上的長髮那般輕盈,隨風飛舞。

有時,他回頭看看印加士兵的陣仗,上百名的弓箭好手從安帝蘇育森林前來與此地的士兵會合。威爾卡馬佑河下游已築起一道水壩,使得水位高度驟升,過河變得困難。誓願不再拿起武器的賈伯曄,感到體內深處沉痛的敲擊,就好像他也一同隨著西班牙人節節推進,只不過無法騎著白馬、拿著長劍,無法在鐵布衫和皮革護胸衣底下讓汗水流得暢快淋漓,無法與他們為伍的奇怪感覺充斥他的心頭。有種不能預期的痛苦拉扯著他的心:賽巴田也在他們之中,而他自己卻無法在那裡保護他,甚至拯救他。

他咬緊牙關,強忍住胸中因為憤怒與無能為力而想衝口喊出的嘶吼,雙手緊緊抓住長衫的衣褶,任由背上沉重的石塊壓迫他的胸腔。

慢慢地,疼痛和疲憊感讓他感到麻木,似乎漸漸地不再那麼難以忍受。

他們到了一處石礫鋪成、有如平台、恍若天然形成的廣場。賈伯曄放下背上的石塊時,突然一陣疼痛,險些重心不穩栽了跟頭。安娜瑪雅以眼光支持著他,於是他慢慢地努力挺起幾乎快折斷的腰桿,突然他心中有個疑問。

「我們到了。」卡達理說。

賈伯曄根本不知身在何處,他看著安娜瑪雅試著尋找答案。

「我們在祖先之山的上面。」她說。

卡達理蹲下來,從修斯巴袋中拿出一把銅製雕刻刀,刀法精準地雕刻他的石頭,不一會兒工夫就完成了。然後,他也同樣地雕刻賈伯曄的石頭。

「你看。」他說。

在這塊石頭上,石頭之王雕了一隻美洲獅的形狀,而在另一塊石頭上雕的是一條蛇。

「力量,」賈伯曄說,「還有阿瑪魯蛇的智慧。」

「很好,」卡達理微笑著說:「你已經認識我們的神……這裡很快會建一座神廟,以榮耀萬亞·卡帕克國王的肖像,凡尋求印加偉大力量的人,都會來到這座神廟祈求、祭祀。」

天空飄起幾片雲霧,晨曦明媚的陽光篩落在山坡上;朝陽散落在梯田上,映照得水面粼粼發光。

真是美麗的一天,以一生看一回也值得!

下頭有一大群人移動,警示他危險已迫在眉梢,他的身體痛苦地緊繃著。安娜瑪雅溫柔地面對他。

「你好蒼白。」她說。

他臉上的血液迅速地消退,心跳個不停。

「我不行。」他說。

安娜瑪雅握著他的手。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送死,而不與他們同在……」

「你想加入戰爭?」

「不!」

他衝口而出。

「你想和他們一起死?」

「我以前相信我是……受到保護……」

「你受到所有的保護,除了你自己以外。」

安娜瑪雅看著山坡,梯田上覆滿了士兵。

「讓他走吧!」卡達理平靜地說。

這一刻,震天動地的叫喊聲頓時遽然響起。

安娜瑪雅的心裡仿若冰冽的水傾倒而出,冰冷的感覺不知不覺麻木了她的全身,她的四肢。她似乎無法動彈。

她本來以為賈伯曄離去的步伐會非常沉重,就好像永遠不會消失那般……她本以為他會在轉彎處停下來,猶豫著是否要回頭。但他並沒有。與她的想像幾乎天差地別,他簡直是飛奔著離開,她望著他迅速地消失在山坡的另一頭,如有投石器射出石塊那樣地飛快。

她往下面的梯田看,發現一大群弓箭手遍布在威爾卡馬佑河左岸,以及整個山坡,還有背著投石的挑夫……

她的思緒飄向萬亞·卡帕克國王向她說話的那塊岩石,但她什麼也沒聽到。他沒說美洲獅終將一如野獸走向死亡,他沒說他會越過海洋,返回家鄉與他家人相聚。

卡達理站在她身旁,紋絲不動。他以雕刻刀完成了未來神廟的兩塊石頭雕刻。

「你忘了美洲獅也是人。」他僅僅這樣說。

她點點頭,但心中仍無法確信。

賈伯曄衝下山坡,血液直衝腦門。他的決定也可以說不是出自於他。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時,腦中閃過一些疑問。當他越靠近,感覺似乎整個山脈和平原到處都響著轟隆隆的聲音,宛如上千萬個鼓從地底同時擊奏,幾乎要將地表掀開。

這些聲音當中,有害怕的喊叫,有彼此鼓勵的吶喊,有成千上萬的腳步聲,還有武器晃動的丁當聲。

他到半山坡時,突然發現下面的梯田駐紮了大批從森林前來會合的弓箭手。

他停下來休息,訝異地看著如此驚人的陣仗。經過在奧仰泰坦波的幾個星期後,他絲毫不懷疑山林里可以隱藏為數如此眾多的士兵。因為森林裡藏著的,不僅是弓箭手而已,在他們之後還有大批的士兵,帶著長槍、石塊、矛。剎那間他瞥見他們身上偶有西班牙人的服飾或配件,或是一頂丟棄的高頂盔,或是一件鐵布衫或皮革護胸衣。甚至還有些將軍揮舞著長劍。

山腳下,河流的對岸他看見西班牙軍隊節節前進。他離得太遠,看不清那些人的臉孔。但他認出走在最前端,插在艾南多·皮薩羅頭上的羽毛。他們大約有百來名騎兵,後面跟著至少三萬名印第安士兵:這些都是向來與西班牙人結盟的卡納瑞以及堭卡族傭兵,但也有與曼科敵對的印加人在其中。

看到這一幕,賈伯曄心裡有股衝動,他試著溜進擠得摩肩接踵的士兵數組之中。以肘推擠,隨口唾罵幾句,硬是穿過了前幾排的士兵行列。

但,當他好不容易鑽到弓箭手的後方時,就再也擠不過去了。

他絕望地想,這次過不去了。

此刻,他看到梯田的那一端站著驕傲的曼科。他靈活自如地騎在白馬上,手裡拿著長槍,陽光下反射得金光閃閃。

安娜瑪雅的眼光延伸到平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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