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奧仰泰坦波,1536年10月

他面前的這張臉,死前一定曾經極其用力地嘶喊。他的嘴因痛苦和驚懼,緊咬著唇而變形。沒人知道究竟當時他的眼神如何,因為他的眼珠已被挖出:眼窩裡只剩下一團血肉模糊、紫黑色的血和半結痂的死肉。

賈伯曄感到噁心,別過頭去免得自己噁心欲吐。

從方院到威爾卡馬佑河畔的這條大道上,熱鬧滾滾,有如西班牙的市集。但是本該交換著織品、香料,以及以物易物者本該準備他們的秤砣的地方,如今卻只有一具具的死屍。

大道兩旁的牆垣上有十來個壁龕,大約有人那麼高。而擺在壁龕里的,竟是一具具供人欣賞的屍體。印第安人雖然通常表現得很羞澀,但看到這些展示竟開口哈哈大笑。

前幾個壁龕,也就是最靠近方院的地方,展示的都是最駭人聽聞的戰利品。這些戰利品為十來個西班牙人的身體,他們把這些身體去除骨頭,但並非製成人皮鼓,而是做成充氣氣球。他們把皮下的組織清除,然後再縫合,再吹氣,重新製造出一個有如人樣的氣球,比起原來的樣子更令人發噱。

賈伯曄看得倒盡胃口,不禁閃過某個殘忍諷刺的聯想:這些人是天主所創造,如今外國的神祇依照人的罪惡改造他們的形象,像是畸形的、不潔的、反常的……但是,好像是藉由不會說話的人體模型,才真正顯出西班牙人的本性,恍若印第安士兵殘酷地將藏在他們心裡的獸性給抽離出來。

每一具人屍固定在一根樁木上,掛在壁龕里。

賈伯曄雖然極力想辨認屍體中有沒有自己認識的同胞,但無論內心如何不斷地掙扎和懼怕,他仍不願去注視其中的任何一張臉。其實,因為與鞏薩洛對立的關係,大部分的同胞他都厭惡,也使他遠離他們,同時也是因為安娜瑪雅的關係,這些同胞無法理解他的立場。但是,令他自己吃驚的是,這會兒他竟覺得和他們如此親近,就好像被人折磨致死的人是自己,相形之下,戰爭告捷的印加士兵喝得爛醉,為著勝利狂歡喊叫,好像過去的戰敗讓他們感到羞辱至極。

他覺得非常幸運,因為沒有瞥見任何一張認識的臉孔:也許這些人都是後來從巴拿馬派來的援軍。他們都還是年少輕狂的年紀,遠渡重洋前來淘金,不料最後找到的卻是死亡。

緊接在西班牙人之後是黑奴的屍首,有些來自巴拿馬,有些是印第安傭兵……但是和西班牙人得到的遭遇不同。

他們只是頭被斬下後以馬皮包裹,釘在木樁上,依稀尚可分辨出馬皮來自馬鬃、馬蹄,抑或是馬尾處。此番景象使賈伯曄聯想到異教徒崇拜的偶像:宛如印第安人早在征服新大陸初期,眼中所見的半人半鬼的外國人。

求神憐憫……那些奴隸的雪白皓齒慘遭拔除,曾經插在他們首領頭上的五顏六色的羽毛,蒙上塵土,沾染污泥,已遭折斷,倒垂額前,前額的皮膚垂下,被拉得極為平滑。有些卡納瑞酋長則是保留額頭上綁著的五彩布條,有些則滑落下來,恰巧遮住空洞的眼睛,有的則滑至有如雞皮般的折皺且血跡斑斑的脖子處。

有一群人指指點點,高聲地品頭論足。賈伯曄雖然身處其中,但遽然覺得自己無可救藥地宛若局外人。

突然,一隻手按在他的肩頭,他嚇得大叫:

「卡達理!是你!」

石頭之神的臉色凝重。

「別待在這裡吧!」

賈伯曄跟著他。兩人經過方院里的小路離開鬧哄哄的人群。他們走向那座通往大神廟的陡峭石階。等他們終於離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遠一點的時候,賈伯曄這才稍微恢複正常的呼吸。

當他們終於走到神廟前的廣場,卡達理與他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這塊岩石倒在地上,仍有待雕鑿和堆砌。自從他知道這個地方以來,就有兩塊巨石豎立在這裡,而且和其他類似的岩石一樣,以一塊細如蘆葦的長形岩石分開。

「你現在身處險境。」卡達理說。

「我自從來到這裡,就一直覺得自己身處險境。」賈伯曄平靜地表示,「不過,即使再怎麼危險也比不上我看到的那些。真是野蠻……」

卡達理不說話,過一會兒,他只說:

「人死了就死了。」

「沒錯,反正是死了,不管是被切成塊或是被人切下睾丸塞在嘴裡,或是做成旗幟,還是氣球……」

賈伯曄自覺說的話裡頭充滿了挖苦的酸澀。他自以為與同胞早已兩不相干,沒想到這時才發現在心底深處,他仍視他們為自己的兄弟。

「搞這些名堂的人,曾經要求我教他們使用武器,好讓他們殺更多的人,然後讓神知道他們的英勇戰跡……他們不了解我,不懂我為什麼不願意再拿起武器。」

「即使丟掉生命也在所不惜嗎?」

卡達理的聲音出人意外地顫抖著。

「我的生命,我的生命……」賈伯曄喃喃地說:「我哪裡知道我的生命?幾次出生入死,生命真是輕如鴻毛。」

「你是美洲獅。」卡達理嚴肅地說:「你必須為了這個原因活下去。」

賈伯曄在安娜瑪雅面前的時候,心裡只想到滿滿的愛,所有思考在她面前全都蒸發得無影無蹤。而如今,面對著卡達理,他的思緒卻清楚透徹。

「可是別叫我拿起武器……」

「我知道。」卡達理不耐地說:「我不會要你這麼做。但是,安娜瑪雅和我如今都無法再保護你了。曼科可能再也無法與維拉·歐馬相抗衡。對維拉·歐馬來說,這個殘忍血腥的場面是出乎預料的大好機會。」

「所以呢?」

「所以你必須離開。」

「什麼時候?」

卡達理還來不及回答,頓時一聲巨響劃破天際。

當他們衝下石階,趕往方院那頭時,賈伯曄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但他不知道是因為聽到這個噩耗,還是因為隱隱約約感到他又要離開安娜瑪雅了。

維拉·歐馬穿了一身血紅的長衫,露出骨瘦如柴的手臂。

「你們也想落得同樣的下場嗎?」他吼著說,並指著壁龕里展示的死屍。

那兩名西班牙人努力地裝出威武不能屈的樣子,可是他們從頭到腳卻抖個不停。賈伯曄來得正是時候,正好趕上這場他的同胞得罪維拉·歐馬的情景。

「發生什麼事?」他問得很堅決。

「好哇,這下來了個有深度有內涵的美洲獅!」維拉·歐馬說得陰陽怪氣。

賈伯曄直挺挺地立於維拉·歐馬之前。一群人圍觀他們。但他沒見到安娜瑪雅,也沒看到曼科。兩名遭腳鐐手銬的俘虜嚇得魂飛魄散,群眾因為嗅到空氣中的血腥味以及兩名俘虜的恐懼,變得群情激昂。賈伯曄身邊只有卡達理支持他。

「我們的士兵今天試了你們那種冒火的武器,」維拉·歐馬說,「但只被嚇得半死,目標卻沒有命中。」

他指了指那壁龕中面目猙獰的屍首,這些可憐的俘虜不僅死於驚懼中,現在還被拿來當做射擊目標。

「但這兩個傢伙,」維拉·歐馬不屑地做勢逼著兩名俘虜直往後退,又繼續說,「他們假裝要幫忙,可是那些武器卻在我們士兵眼前走火。」

「到底發生什麼事?」賈伯曄轉向兩名西班牙俘虜。

「他們想要放更多的火藥,結果炮管里的火槍就爆炸了。」較年輕的那名俘虜驚懼萬分地回答,語氣都變了調。

「純粹是意外。」賈伯曄對維拉·歐馬說。

「什麼意外?都是這些狗娘養的外國人搞的鬼,他們全都得處死!」

來了一群印第安人抓住奮死抵抗的這兩名俘虜,把他們推到附近的壁龕里,因為要清出兩根木樁,因此印第安人將原本木樁上的屍頭抖落,任其滾落在地,沾染塵土,大家看得哈哈大笑。

賈伯曄立即衝到這兩人身旁。

「我希望你讓這兩名在你面前的人知道你真的是智者。」

在場的人頓時停止騷動,智者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

「我到南方遠征時,親眼目睹我的同胞以最慘無人道的方式欺壓你們的族人,我那時想要通知這位仁兄,」他指了指維拉·歐馬,「他有能力拯救那些人,因為他和印加保祿的意見可以左右西班牙人。但是,他袖手旁觀……」

「別聽他胡說!」維拉·歐馬放聲大叫:「他騙你們的!」

儘管他反駁,群眾仍是靜靜地聽外國人往下說。

「他也許會告訴你們,他準備對外國人打的這一場仗,可以讓你們雪恥報仇。可是,我得說,這位你們大家尊稱為智者的人,已經變得殘忍可怕到了極點,終有一天,他的所作所為將使他走向死亡。包括他和那些跟從他的人。戰爭帶來的痛苦已經造成,也無法挽回。但如今,你們若殺死這兩人,安帝會對你們大發雷霆的!」

維拉·歐馬再也受不了,終於破口大罵:

「聽聽看,他還講到我們的神吶!」他憤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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