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奧仰泰坦波,1536年10月

將晚時分,皇室方院的內院中,人影萬頭攢動,草鞋磨蹭著地面。一如偉大的萬亞·卡帕克國王、阿塔瓦爾帕國王或曼科國王——太陽之子,神祇要求印加國王的服侍必須根據傳統及儀典一一完成。過去一如現在,現在一如未來……印加國王的服飾,以最細柔的小羊駝毛製成,一生只穿一次,進食時手不碰食物,必須保留他的一根頭髮……其用意好比跳個不停的芭蕾舞,井然有序、安安靜靜地迴旋在他身邊。

內院正中央有噴水池,水池中央是一個簡單的方形,泉水從這裡湧出,噴向四方帝國的四個方位,藉由四條以石塊鑿成的凹形石渠接引穿越內院。水泉來自於城市中心,再灌溉到東南西北的四方。

日復一日,安娜瑪雅注意到,這些對她來說再自然不過的細節,彷彿呼吸空氣一般地自然。她兀自思考著其中的含義。自從她找到上述的觀點時,便注意到帝國中心的石塊有條神秘的裂痕:永恆雖恆在,但一切並非都已註定;永恆,在神的眼光里,或許只不過是蜂鳥振翅而已呢?

在帷幔的另一邊,安娜瑪雅聽到兩個聲音——曼科溫柔的責罵聲和他最疼愛的孩子,小小帝圖·庫吉的聲音。帝圖·庫吉是他和因難產而死亡的妻子所生。他現在的妻子是溫柔美麗的菊麗·歐克羅,照顧著他和他的孩子。

那時在喀爾喀,曼科並不照料他孩子的生活起居。但到了奧仰泰坦波,他總是把小孩帶在身邊,而且每晚都一定陪他玩。

「用力點!開步走,腳跟用力踏!」曼科以低沉的嗓音說。

「走,還要再快點!」小孩興奮地尖聲說。

安娜瑪雅穿過帷幕,門口的兩個男人沒有絲毫阻擋,他們面無表情,負責看守唯一的君王皇寢的入門處。

火把的照耀下,安娜瑪雅看見帝圖·庫吉騎在爸爸身上,甩著胳臂拍打著爸爸的髖部,鞭策前行。

「馬兒,快點!快點!」

前一刻,安娜瑪雅看見曼科在滿是地毯和靠枕的屋內地上爬來爬去。下一秒又看到曼科被小男孩騎在背上當做印加馬騎。看著小男孩興奮地在高貴的羽毛織品及高級小羊駝毛織品里蹦蹦跳跳時,她吃驚的程度不下於前一刻所見。

「你看,安娜瑪雅!」帝圖·庫吉說,「我和爸爸一樣,會騎馬哎!」

曼科靈活地讓兒子從背上滑下來,並繼之以有力的臂膀一把抱住,然後緊緊擁抱住他,幾乎令他窒息。

最後他把兒子放在地上說:「現在自己去玩。」

小男孩長長的黑髮裹著他的臉,那一對精靈又聰明的眼睛,讓他的臉散發著光芒,他穿過屋子,嘴裡喊著:

「明天要上課,馬兒!你要準備好!」

安娜瑪雅對著曼科微笑說:

「這麼多孩子里,應該就是他了,是吧?」

曼科的臉頓時黯然。

「他是年紀最大的……他讓我知道他的衝勁和他的信任……他是菊麗·歐克羅養大的,他是我愛的女人的奶水和力量養育的。每當我抱著他,我就想起我的愛,我對卡瑪……我就可以暫時忘記煩人的戰爭和你不在我身邊的孤單。」

最後幾個字,悲傷地從他的嘴裡滑落:

「我不在你的身邊?」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知道你照顧著雙胞兄弟,但是……」

「但是?」

「我總覺得你隨著他一起飄然遠去,而我們的戰爭你並不關心。」

「曼科,你錯了。聽到凱歌響起,我是多麼歡欣鼓舞,聽到戰敗的消息,我也一樣感到難過。但是你父王萬亞·卡帕克的聲音一直在我心底響起,他的話告訴我要超越戰爭之外。」

曼科乾笑一聲:

「除了戰爭之外還有其他的事?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安娜瑪雅,是你鼓舞我起義,而現在又是你,告訴我要超越戰爭!說得真是時候!我珍愛的哥哥基諾·宇邦奇在利馬戰爭中慘遭滑鐵盧,在戰爭中犧牲了。所幸,伊拉·圖帕、提左克和其他的人敗部復活。但你呢?我似乎還覺得不久前,你寧可親自上陣去投石,想打這場戰爭!你到底怎麼了,現在你卻不這麼想,只想到『超越』?」

「曼科哥哥,我會告訴你怎麼一回事的。」

安娜瑪雅對著曼科說了很久。她說起過去的歷史,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險些逃不過死神的魔掌。她讓他回憶起她為他趕走的那條蛇,他們談到他的死敵古亞帕,有傳言說他組織了一支游擊隊攻擊西班牙人。安娜瑪雅始終猶豫,萬亞·卡帕克的話語在她心裡響起:「你將明白何事不該說,那你該緘默。」何事不該說呢?她應該告訴曼科嗎?

「我承諾留在你的身邊,我就會留在你的身邊。你和外國人一起找到我的時候,我給了承諾。到現在,你應清楚我信守我的承諾。」

「我和卡達理談過,他沉默不語。我和你談,你也不多說。我知道你信守承諾,同樣地,你也從來沒聽我說過任何一句責罵的話。你看到智者維拉·歐馬如何看待你?我是否曾經任由他更囂張地威脅你呢?但是,你的沉默、你的保留,讓我覺得沉重,日日夜夜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我自問……」

當他說到自己的懷疑,安娜瑪雅聽到萬亞·卡帕克嚴肅的聲音:「而我們印加人,將必須受挫,受辱,成為奴隸,但我們不會消失,兄弟的血、朋友的血,將會比外國人的血流得更多:這是徵兆。」

「如果你和保祿,你們這兩個從一開始就與我站在同一陣線的人,如今都要棄我而去的話,我不禁自問為何打這場仗。甚至維拉·歐馬自己都想另行發動戰爭。伊拉·圖帕在北邊,提左克在南邊,但他們都沒有真正把我放在眼裡。每個人各自打自己的!簡直亂七八糟!」

安娜瑪雅想說幾句話,但是她想到自己並沒有答案。她不能告訴他有關萬亞·卡帕克在預言中提到他未來的命運,她明白自己的沉默將使他陷入這一場無法避免的戰爭中,但他必須獨自面對,像是個小孩那樣和自己的影子、樹木打仗。

「以前是你鼓舞我,」曼科又接著說,「你說我是『未來時代的第一個繩結』……難道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嗎?不過是空穴來風,如此而已嗎?」

「曼科,你很勇敢,貴族的神聖血統在你身上有如火焰般地燃燒。」

「那又怎樣?我學騎馬,馬匹把我重重地摔落在地,我學使劍,劍斷個粉碎,如果有成千上萬的弓箭飛來,還是會落在我的……」

「你父王對我說的話,」安娜瑪雅歉疚地說,「我覺得相當隱晦深奧。我反芻這些話,字字句句猶如出現在我的夢境,謎一樣艱深難懂,我不曾解開過。但是這些話越是藏在我心裡,我就越覺得自己無知。我所知道的,就是毀滅終有結束的一天……可是我不知道之後會如何演變。」

「結束時我們是勝利的一方嗎?」

「你去問卡達理,他才知曉古往今來。」

曼科把玩著手中有稜有角的黑曜石。然後任石頭自他手中跌落至地上。

「萬能的人卻也是最無能的人,」他嘆息一聲,「不是嗎?」

安娜瑪雅又一次必須緘默不語。

「不過還是有例外的。」他說。

「什麼?」

「美洲獅。」

安娜瑪雅的呼吸變得局促,退縮等待的感覺淹沒了她。

「他理應幫助我們,可是他說的話證明他根本沒有能耐。」

「他可以幫助我們,但不需要拿起武器啊!」

曼科輕蔑地比了個姿勢,不接受她的說法。

「不願共同抗敵的朋友,算什麼朋友?懦夫一個,不過如此罷了!」

「你明白他是勇敢的人。」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如果維拉·歐馬聽到從你那個瘋狂的美洲獅口中說出的話,美洲獅必死無疑,到時我也幫不上忙。你不會想聽到人們對他的看法,謠言早已從梯田遍傳至採石場,所有在這裡的人都希望看到他犧牲……」

「你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曼科做了個深呼吸,過一會兒後,他回答說:

「就是這樣才奇怪。我的確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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