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奧仰泰坦波,1536年夏天

賈伯曄替兩匹馬上鞍,一邊和馬兒說話,並且時而溫柔地拍拍馬背。所有的眼光都注視著他,他小心提防馬匹任何的急躁不安。等他把最高大的白馬裹緊,看了一眼曼科,然後調整馬鐙的長度;他給自己選了一匹漂亮的紅棕馬,它身上黃竭色的毛和靈慧的眼睛深深吸引著他。他心裡想,臉上露出微笑:「第三匹就是你了。」然後把轡銜交給他們,走到曼科身邊。

「一切準備就緒。」

聽到這句話,曼科顯得有些意外。在將軍大臣面前,在千萬雙眼睛的注目下,要顯露自己的拙笨,已不是一位儀錶天下的印加國王應有的表現。但賈伯曄四兩撥千金替他解除尷尬。他說:

「我們拉著轡繩牽著馬匹走到橋那兒,反正過橋一定得牽著馬兒走。然後我們到轉彎處,等眾人看不到時,再上馬,然後再進城。您說這樣可行嗎?」

曼科毫不猶豫抓起了韁繩,點點頭。

「曼科,別聽他的!」維拉·歐馬大叫,「別忘了他從哪裡來的,這可能是他設下的阱陷!」

「我還是比較喜歡沉默的你。」曼科反唇相稽,漸行漸遠,又說,「你們當中誰也不準動,直到看見我走在外國人的前頭進城來!」

過了休坎那以後,馬路筆直,兩旁的矮牆極為相像。賈伯曄當初走這條路時,還是一個階下囚,任人以手鐐腳銬押送,那時的他好像隔著霧觀看沿路風景,欣賞著一處處的村落、梯田和神廟。他一想到就覺得很諷刺:如今他竟牽著馬,帶領著唯一的印加君王,這樣的特權無疑只保留給安娜瑪雅和一小部分的人。

「我應該謝謝您,曼科,唯一的君王!」

曼科儘力不讓自己常常回頭去察看動物出其不意的舉動,事實上,馬匹顯然很乖順地跟著他。賈伯曄注意到他所拉的馬轡既不長也不短,並且他的身體挺得筆直,表現得一點也不害怕。

「我已經和你說過,你應該感謝的不是我,而是安娜瑪雅。是她很久以前向我提過你,我知道如果你死了,她一定傷心欲絕……」

「您也知道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曼科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這個鞏薩洛·皮薩羅是從地獄來的魔鬼、怪物,一定得把他消滅。」

「如果您記性好的話,也許記得我曾經嘗試過,而且是以我的生命為賭注。我擔心胡安死後,他將更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我不太清楚這一切,」曼科說,「而且我也不想懂。對我而言,他所有的兄弟都是外國人,都想把我們抓起來。我知道阿塔瓦爾帕曾經信任過鞏薩洛,而我也知道他最後落得什麼樣的下場。」

「可是,您卻信任我。」

曼科沒回答。兩人就這樣靜靜地走著,賈伯曄望著陡立的梯田發出由衷的驚嘆。離他們前面幾步,他看到一座弔橋,河流中豎立了罕見的石柱支撐。

「唯一的君王曼科,我不喜歡那些人,我不是他們的朋友。非得戰鬥的時候,我會加入戰爭的行列,但安娜瑪雅公主應該向您提過,我向來言出必行,我希望你們國家能夠重新恢複和平……」

「你是國王嗎?還是,他們的軍隊聽命於你呢?」

「唯一的君王曼科,戰爭要結束,會需要像我這樣的人……」

「結束戰爭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我們贏得勝利!」

這次換成賈伯曄沉默了。

「我曾聽聞過您的事,」賈伯曄最後開口說,「我相信,你們也有與我們智能相當的聖者,但是一切仍有待時間、有待天啟、有待恩賜……」

「我敬佩你的神力,我相信你很勇敢,我以你既有的稱號『美洲獅』賜封你……但現在你竟跟我談時間、恩賜、智能及天啟,難道不是你們外國人帶給我們那些瘋狂、毀滅、搶劫掠奪和無情的羞辱?我應該聽信你的話,而忘了以前那些他們放火焚燒神廟、他們奸淫擄掠的勾當、他們忘信背義的行徑,以及不人道濫殺奴隸的作為?我應該忘記我所遭受的一切嗎?我應該嗎?」

「您確定要和我獨自過這座橋嗎?」

「你不懂。我要你帶領我過這座橋。我要你教我如何騎上這匹馬。我要你示範如何使用武器,以及如何製造……我要你幫我。」

「我先走在您前頭。」賈伯曄邊說邊將馬兒的眼睛蒙上。

「我走過的橋比你吃的鹽還多。」曼科回答。

「那是坐在印加國王的轎子里!」

「當我還沒看過印加國王的轎子之前,曾經是逃亡天下的流浪漢……別懷疑,我走過的橋你可能看都沒看過。」曼科又說。

「等到我走過橋中央的支柱時,您再走過來。我會等您,如果需要的話我會從旁協助。」

「沒必要。」

賈伯曄穿過豎立了兩根柱子的橋樑入口處。他心裡雖然佩服曼科的堅決,但印加國王內心深處隱藏的不安,卻不因此消減。又是日出時分,他好像感到心裡一種全然且踏實的平靜,安娜瑪雅眼中的光芒,似乎給了他所有問題的解答。只是曼科的話仍然刺痛他,令他猶豫。他說的字字句句比弔橋的擺動更蕩漾他的心思。他不可能裝作不知道;他也不可能只靠曼科這幾句不甚確切,自負有餘的回答就能明白……

紅棕馬超乎尋常地馴服,跟著曼科的腳步。

「您得保持步伐規律,才不會嚇到馬兒。」

「該怎麼做我自己清楚。」曼科說。

他的語氣中明顯透露出不悅,所以賈伯曄識時務地不再給予意見。賈伯曄感覺到紅棕馬專心地跟著他,現在的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在擺來盪去的弔橋上顯得驚慌失措;而且他對於弔橋旁濺起的水花也習以為常。

但是當他踏到橋中支柱處那塊固定的平台時,反而險些跌倒,他趕忙去抓兩旁以龍舌蘭做成的繩子編的欄杆,才停止搖晃。而橋的另一頭,安娜瑪雅獨自一人已經等在那裡。

有時,安娜瑪雅兀自看著身穿印第安長袍的賈伯曄,幾乎快忘記賈伯曄不是自己國家的人。雖然他說愷切語時帶著外國的口音,雖然他金黃的髭鬚已經長得滿臉,她依然覺得他和自己沒什麼不同。

但遠遠看著他牽著馬匹的身影,她腦中閃過第一次和他相遇的記憶,那是在卡哈馬爾附近,她印象中,好像阿塔瓦爾帕或是他們的人都被踩在馬的腳底下。她不禁全身驚慌地顫抖,直到弔橋將她晃醒,她才回過神來。

賈伯曄離她很近了,她瞥見他的訝異;就在賈伯曄身後五十步,她看曼科牽著一隻白馬。

「你怎麼來了?」

「我也是,」安娜瑪雅回答,「我想請你教我騎馬。」

路到此轉了彎,讓曼科避開了皇宮大臣尾隨的眼光。他們離城門已經很遠了,那頭根本看不清楚這裡的情況。

看到安娜瑪雅,曼科沒有表現出一絲的訝異,同樣地,當賈伯曄為安娜瑪雅調窄馬鐙,曼科也沒有多問。賈伯曄一個接著一個訓練他們,並以溫柔的語調教導他們如何騎乘而不驚擾坐騎,如何適當地拉住韁繩,以及如何開始小踱步。

收割過基努亞的田地,成了他們的馴馬場,他牽著馬,輪流帶著他們繞行。有時他說:「快點!」有時他說:「慢下來!」

安娜瑪雅喜歡聽他下命令的聲音,喜歡這種打從心底信任他的感覺。她雙腿赤裸,夾住這匹活生生、怪異、充滿活力的動物,她知道它是令人敬畏的。她又觀察曼科,他是認真卻急躁的學生,後腳跟緊裹住白馬的馬肚,似乎在向它宣告自己是它的主人。

當他們能夠控制馬匹的步伐時,賈伯曄開始慢跳訓練。安娜瑪雅看到曼科的姿勢十分驚奇,他好像已經和白馬的節奏合而為一。輪到她時,她同樣也是毫無困難,很快適應了馬匹上下顛簸的節奏,有如滑入一條河的律動那般。

賈伯曄滿身大汗。

「我要再快點,」曼科說,「我要像你放馬賓士那樣的速度!」

「快跑?」

「對,快跑。」

「您會摔下來,」賈伯曄說:「您還得再多上幾堂課,等您適應您的馬,同時也讓馬兒適應您……」

「我今天就要學快跑!」

曼科有如小孩般一臉的執拗,安娜瑪雅好幾年前在瓦拉戚谷競賽時,就見過這表情。

賈伯曄一句話也沒多說,鬆開手中的韁繩,看了一眼曼科。手一拍,伴隨著一聲吼叫,賈伯曄放馬賓士,可是馬兒卻遲疑地搖著頭,好像試著要認出是誰坐在它的背上。這時賈伯曄咬著牙,以韁繩的尾端鞭打馬臀。不一會兒,它惱羞成怒,緊張地跳起踱步,往前衝出,穿越整片田地。曼科像個玩偶左右搖晃,馬鐙也踢落。他的雙手試著找到著力點。然後他抓到馬鬃,可是他的髖部卻一左一右地晃個不停。紅棕馬跑了三十來步,曼科就從馬側跌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巨響。

「你為什麼讓馬跑出去?」安娜瑪雅站在賈伯曄身旁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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