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奧仰泰坦波,1536年8月

「有時,我感覺卡達理好像又拋出了石頭,讓時間停止。」賈伯曄說。

「誰告訴過你,他不會這麼做呢?」

他們同時笑了起來,安娜瑪雅的手掌滑過賈伯曄的手心。在其他人的面前,也就是說除了夜晚以外,他們無時無刻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觸,但她有時喜歡出其不意抓他一下,讓他不預期地痛那麼一下,全身閃過一陣哆嗦。在這個世界裡,他們每天走過一塊又一塊的岩石,像是到清涼的泉池去,到雙胞兄弟的神廟,或穿梭在筆直成排的可勒加倉房。

其實是他們的腳步帶領著他們要去的地方,因為無論去何處,他們的愛無所不在,且與日俱增。

賈伯曄迷醉在這樣的日子裡。

有些日子就像待在安安靜靜的教堂一樣,靜謐無聲地去欣賞純然的美,去看湛藍的天空,去聽風的聲音。有些日子則相反,他們總是不停地交談,傾訴所有,無所不談……他們輕鬆任意,毫無意識地從一種語言轉換至另一種語言,陶醉在彼此的話語里。

可是,無論是靜默或是交談,他感到自己的心一天天地擴大。

當然,在她湛藍的眼珠里,始終有著他所不知道的秘密,有時,她的眼睛會無來由地抹過一朵憂鬱的雲,藏著一個秘密。但他什麼也不問,僅僅去意會她話中的深意;他再也不是那個嫉妒、多疑的情人,不是那個想法天真的軍人。是的,他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男人——並非指一夕間變得更有智慧,而是,無論在何種情境下,他沉穩許多。他搜尋一個確切的字來形容,令他訝異的是,滑過唇邊的字竟是「幸福」。

過往的生命片段像是海浪般拍打著他:遭遺棄的童年、熱血沸騰的青少年、方絲嘉夫人、坐牢……自由、光榮的夢、想要出名的慾望……他發現自己過去從未讓「幸福」的想法碰觸過他的心。不過,幸福的夢對他來說,似乎脆弱得讓人不敢完全相信。只有當他閉上雙眼,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下,享受著安娜瑪雅陪伴身畔的時刻,他才覺得這一切比過去所做的那些貧乏的夢都要美得太多了。

「美洲獅,你在做夢嗎?」

「不管我們倆誰做夢,對方一定都在夢中。」

他們在半山坡上,腳底下是城市中以方院連結而成的扁長梯形,較高處,有一整排的採石場以及大神廟的建地,賈伯曄自上次後,每每看到大神廟,總會想到卡達理對他所說的寓意深遠的話。正對面是那座肖像山,是他和她一起的那天日出時發現的山。他時常來到這座山面前,領會著它的神秘。因為安娜瑪雅沒有告訴他所有關於她的故事,他也不知道她曾經在印加國王臨終時隨侍在側,每當觸及藏在她心中的秘密,她雙唇始終緊閉。因為愛她而生的體貼(或許只是錯覺),賈伯曄並不拿問題去煩她。

「閉起你的眼睛。」她說。

他像個孩子般乖乖地順從。安娜瑪雅輕輕撫著他的手的同時,也透過心靈感應無聲地要他忘了所有戰爭的事,跟隨著她脫離到慾望、感官之外的地方,到水和岩石的世界裡去。他的身體放鬆,她感到他完全把自己交付給她。

她能說的是這麼少……他必須自己親身經歷這段路,沒有其他的方法。當他抵達終點那時,他將明白她所知道的,到時候,那些答案將由他來說。但是以前,她只能為他指出太陽的東升西落和星星的位置,企盼著他因此能夠迎風而飛,隨水而流。

「現在,張開你的眼睛。」

賈伯曄揉揉眼,好像第一次來到世界。

「那麼,你看到什麼?」

賈伯曄的眼中綻放著童稚般的笑容。

「我看到我愛你,我的愛人,好愛好愛,非常愛非常愛你!」

「別調皮,美洲獅!正經點,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我看見的都是閉起眼睛會看到的:有各種顏色的斑點舞動著,接近太陽光源,有一道更強的光,很熱……雖然你告訴我什麼都不要想,但是我又看見自己騎在白馬上,又感覺到石頭、弓箭從我身旁呼嘯而過……」

安娜瑪雅的心砰砰地跳動。

「有人選中我,是不是?這就是你要我相信的嗎?」

「美洲獅,我現在無法給你任何答案。當答案在你心裡時,你就會知道所有你應該知道的事。」

「你說的是什麼謎語呀!」

「我知道的也是透過謎來了解的。而且是我自己,帶著我的身體飛向萬千事物,去理清謎般的真相……」

「那帶著你的身體,」賈伯曄邊說邊忍著笑,「迎向我,那你將會發現……」

安娜瑪雅輕輕地將自己輕盈的身體靠著他。他又閉上了眼,但這次單純的幸福不會再稍縱即逝,他感到她的依靠、她的矜持和她的熱情。他的腦子裡能想到的只有愛情。他倏地張開手臂摟著她,可是她一跳躲開了。

她站立著,轉身望向可勒加倉房,看著背著重物的挑夫將裝滿青綠及金黃玉米的曼達卸下。

「今早,維拉·歐馬又和曼科起了衝突……」

賈伯曄的臉沉了下來。戰爭……他們之間甚少談到戰爭,可是他們並不能假裝事情不存在,是這一場戰爭讓他們險些無法再相見,是這一場戰爭他不敢去詢問戰情,而且他甚至隨意幻想有天早上傳來戰爭結束的消息,眾人圍在奧凱帕塔廣場四周盡情地跳舞……

「他還是想把我做成人皮鼓嗎?」

「他指責曼科沒有早一點下令攻佔庫斯科,以及沒有集中火力進攻庫斯科,反而派兵攻擊你們皮薩羅的增援軍,結果還是讓皮薩羅支持成功……他說,除非背水一戰,這場仗眼看就要輸了。」

「那曼科呢?他怎麼說?」

「曼科是一名戰士,儘管鞏薩洛對他極盡屈辱,但卻絲毫沒有挫折他的志氣……」

「但這並不表示他能夠贏得戰爭。」

「他一定奮戰到底,即使註定是場敗仗。」

「那你,你認為呢?」

安娜瑪雅躲開賈伯曄的眼光,望著遠方。

「我相信戰爭有一天會結束的。」

賈伯曄臉上露出微微的苦笑。

「即使是我,一點都不知曉什麼秘密,我也知道戰爭總會結束的。」

「即使是我,保守著這些秘密,我卻也是最無知的人。美洲獅,但我知道戰爭的結束將帶給我們倆自由。儘管可能還要很久很久……」

安娜瑪雅在他身旁蹲了下來,讓自己依偎著他,頭靠在他的脖子上。

「噓,別說了。」他悄聲地說。

一排的採石工人經過他們面前,儘管這些採石工人都很害羞,但賈伯曄仍感到他們觀察著自己和安娜瑪雅。他正想起身時,安娜瑪雅卻按住他,阻止了他。

是的,卡達理的確拋出石頭,讓時間停止;但是她卻看到石頭墜落了,而且墜向地面的速度太快了。

當傳訊官尚未抵達向唯一的君王曼科報告之前,消息就已經翻山越嶺,有如威爾卡馬佑河的滾滾水流,傳遍了整個山谷。

基諾·宇邦奇將軍的軍隊中,部分士兵在驕傲的阿普·季斯比指揮下,帶著為數眾多且目不暇給的戰利品凱旋歸來:有西班牙人的武器、衣服,甚至他們的馬匹……抓到的俘擄也將在幾天後抵達。

滿山谷響起了慶祝勝利的歌聲、鼓聲及號角聲。所有的工人都停止工作,以目睹勝利者到來的盛況。沒人膽敢擅自妄動扛在挑夫肩上、堆積如山的武器,他們神聖的模樣,恍如那是印加王的轎子那般。

有十來匹馬,在二十幾名受盡驚嚇的士兵團團圍住下前進,像是被一條人肉圍成的繩子所圈住,以牽制它們的方向。

當消息傳到曼科的耳中,他想要親自與幾位皇宮大臣前往迎接得勝歸來的軍隊;他並要求賈伯曄友情陪伴,跟隨在皇轎旁,賈伯曄於是跟著皇轎前行,絲毫未意識到曼科賜給他的是何等的榮耀。

他們來到休坎那城堡的城牆下,等候著軍隊到來。甚至維拉·歐馬也到了,但他遠遠站在後頭,靜悄悄地,心中藏著敵意與輕蔑。

「我想與你一同檢查這些東西的用法,」曼科走下轎,微笑地對賈伯曄說:「我想認識你們人民生活的方式。」

「曼科君王,我不確定是否這些東西對您有用。」他終於說了句話。

「就我而言,我倒覺得這些東西應該對我頗有用處。我不太懂你想表達的意思,你或許可以解釋一下……」

幸好,正當賈伯曄尷尬不已的時候,軍隊的嘈雜聲已經由遠而近了。

當阿普·季斯比俯首叩地在曼科腳前,所有的皇宮大臣全都靜悄悄靠近擔架上的戰利品:有長劍、盾牌、矛、高頂盔、鐵布衫、皮革護胸衣,甚至有火炮……每一樣東西都讓賈伯曄心頭一驚,喚起他記憶深處經歷戰爭的混亂片段。如果他曾經忘卻戰爭持續了多久,這一下又全部鮮活地跳出他的記憶。

接著軍隊之後,來的是徒步的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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