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奧仰泰坦波,1536年7月

從神聖台地上最高處的巨大石階往下俯視,展現在賈伯曄面前的景緻是令人嘆為觀止的。河谷低處的方院看來年代久遠,像是很久以前的建築。但目前曼科決定要把奧仰泰坦波做為主要的防禦據點:巨大的建築工地佔據了所有狹窄的台地,在這一片美麗如畫的景緻中顯得突兀。賈伯曄一生從未參與過類似的龐大建築工事,而每一天,因為曼科准予他在監視下,可以自行活動的權利,所以他每次都來這裡,深深地為這些建築工程而著迷。

遠處,郊區凱希卡達山坡的採石場那頭,上百個渺小身影圍著從黑山脈落下的各式各樣岩石,不停地工作著。河谷中響起如節奏般的鐵鎚敲擊聲,以及工人不曾間斷地以石鑿或銅鑿磨石的聲音。

真是浩大的場面,參與的人從山坡一直延伸到河邊。為數上千的人力,打從天亮即起,不停地工作,而且每個人各司其職。有些負責將石塊滾向河谷低處,以琢磨石塊。他們還必須把岩石打造一個雛形,把多餘的稜角敲掉,然後運送到陡峭的河岸邊的木筏上,運往河岸的另一頭。

其他的人負責製作繩子、裁切圓木,以便將岩石從對面的山坡拖曳至奧仰泰坦波山脈的頂峰。另外還有上百人又推又拉,不停地移動石塊,持續有數小時之久。每一小塊的平台都是由幾百名人工以巨大的厚重木板作為槓桿,雖然這樣的作法可以讓岩石移動一些,但動作中卻有著十分的篤信與規律。

以槓桿做成的斜面,讓石塊可從河邊運到密密麻麻擠滿人的工地。但到了工地後的工作更為細緻。有些人借著銅製及石制的刮刀埋首於一片白茫茫的粉塵中,他們對著岩石又打磨又拋光,使岩石與岩石間可以完完全全地緊密接合。賈伯曄興味十足地觀察到,有一群工人,圍著一座比人高大三倍的巨石,這塊巨石已經置於一排圓木上,並以網狀的繩索加以穩固。

卡達理是這個浩大工地的總指揮。賈伯曄觀察到他以有效率的方式監督著神廟的建造、牆面的建築,甚至連一塊岩石的形狀,他都極其注意。

賈伯曄從來未曾懷疑過卡達理必定依循了非常巨細靡遺的建築規則建蓋神廟。然而,這些建築的規定與他道聽途說、所知有限的建築風格並不相同。卡達理手中並沒有藍圖,而且為了建築中最困難的部分,還顯現出仍在思考的模樣。為了打造一個城市,河谷中兩條河中間應該有個廣場當做城市的中心,而且那裡必有水池;不過,不可否認地,「打造一個城市」並非卡達理最關心的事。他認為所有的建築都是以居住為目的。

在賈伯曄的眼中,任何新建築都是神秘奇妙的,例如神廟的牆垣先暫時立於半山坡上一塊開闊的梯田平台上,以便空出位置放置備妥的大量岩石。其中,有一面牆已經豎立起來,一整面僅有四塊巨大的岩石。石頭呈玫瑰色,在陽光下無時無刻不散發出令人驚艷的虹光。而且岩石與岩石之間,如果不細看,會誤以為中間有道如蘆葦般細長的岩石做分隔。

一如任何印加最美麗的建築,向來不使用砂漿以黏合石塊。岩石都是一塊塊豎立,再以天衣無縫的方式結合,看來既新穎奇特又固若金湯。靠近點看,可以發現最表面的三塊岩石被飾以某種風格的凸起造型。賈伯曄試圖猜想該用途,卻想不出個頭緒。

「你覺得很美嗎?」

卡達理流著汗,但生了一雙杏眼以及顴骨突起的臉上卻綻露出笑容。他上半身赤裸,一如他身邊的工人。賈伯曄欣賞著他身上結實的肌肉以及那隻覆滿了岩石粉塵的大手;那手好像隨時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打碎一個人的胸膛。他的脖子上系了一條金色項鏈,還有個石墜子在上頭。

賈伯曄並不隱藏心裡的讚歎。

「卡達理,這真的是巧奪天工,我從來未見過有如這般……我想,我們那邊最頂級的建築或許也無法達到你們這般的雄偉浩大!」

「我們並不求達到雄偉浩大。」

「那你們希望的是什麼呢?」

「你知道的遠比你相信的更多。」

賈伯曄一時覺得困窘。

「你想說什麼?」

卡達理笑得更開了。

「這些岩石的形狀一點也喚不起你的記憶?」

賈伯曄眯著眼,動也不動面對著巨石。慢慢的腦海浮現出一個影像,很模糊、很古老,和那些被遺忘的苦痛有關……

「泰匹卡拉克!」他大聲喊出答案,「這些岩石完全和以前在這裡的岩石一模一樣!」

卡達理點了點頭。

「還有別的,你靠近點看。」

賈伯曄走進正午陽光下窄狹的陰影里,靠近岩石,他觀察到形狀奇怪且凹凸起伏的表面。他認為那是幾何形狀雕成的兩座階梯。上面那一座以正常的方式往上,但下面的那座階梯卻以顛倒的方式往下,同時還有山脈倒映在湖面上!更遠一點,那塊準備好且放在基座上的岩石表面,賈伯曄以手撫摸,發現了一個T形符號的刻痕。

「我看過這個!」他大叫著轉身向卡達理。

「兩者出現在同一個地方,」石頭之王平靜地說:「你很驚訝嗎?」

「我不知道,」賈伯曄坦然地說:「我不知道這指的是什麼?」

「我可以告訴你,石窩的地方是以類似我脖子上的這個銅製的鑰匙打造而成的,目的在於方便辨認石頭的位置,而石凸的地方則是為了方便用繩索綁緊,好運載到這裡來,可是……」

他突然打住,眼光望著遙遠的北方。

「可是什麼?」

「……這也許是真的,但也許並不足以解釋。還有別的原因。」

賈伯曄打從心底想要知道究竟。不僅僅是好奇,還帶著期望能夠進入長久以來未知卻一直離他不遠的另一個世界。

「你看底下的城市,」卡達理說,「方院、廣場周圍分布了居住的聚落——街道如棋盤,縱橫相錯。外國人,我從來沒見過你們的城市,但我們的城市並不令你感到驚訝……而我們這裡……」

卡達理的手臂繞著賈伯曄環成弧形,回過頭來看著他。

「在這裡,我們要藉由每一棟建築物,每一塊岩石,每一塊巨石向我們周圍的神祇表達我們的崇敬:如我們的太陽天父,當然,還有月神和雷電神伊拉帕以及所有的山神……你看看這些梯田……」

他們所在位置的四周,神廟似乎是鑲嵌在級級上升的狹小梯田中,梯田裡種植的玉米已經長得非常高大。

「這些梯田並非隨意開墾,你應該可以看得出來。梯田圍繞著神廟,有如一件美麗的首飾……就神廟本身來說,我們的占星家經過長久的時間,觀察天象、星星以及其他星體的運轉,而決定神廟的位置以及每扇牆面的方位。在我們國家裡,陰影和日光表現對諸神的尊崇……」

瞬間,賈伯曄腦中閃過家鄉的古老修道院以及教堂。他下意識把天主教和印加的建築者聯想在一起。但為了繼續聽卡達理的解說,他不得不放下心中的聯想。

「我剛剛對你說的其實都沒有什麼,」卡達理輕描淡寫地說:「這是所有印加人都知道的事……但還有印加人不知道的事,就是當我們靠近岩石,注視著它,撫摸著它,我們就可以發現更多深入歷史的秘密,可以溯源至開天闢地,連印加人都還不存在的時代。」

「印加人並非一直都是這塊土地的統治者嗎?」賈伯曄語帶驚奇地問。

卡達理噗嗤一笑。

「印加人只是人類歷史中的幾個世代,雖然是驍勇善戰,但也不是所向無敵,就像你和我現在都知道的情形一樣……」

卡達理望了賈伯曄一眼,才繼續說:

「印加人出現在文明開始以後,而且是在形而上的力量最為強大的時候出現的。即使對我們來說,形而上的力量仍是非常神秘的,以一生的力量去探尋,也不過是大海撈針。」

「走過的的喀喀湖的人已經在回家的路上。」賈伯曄默默地說。

「你看吧!你知道的遠比你相信的多!是的,必須要走上泰匹卡拉克的路,走上原始湖泊的路。秘密就在水裡,就在岩石里,就在倒映在湖面的群山峻岭中。我生長在湖畔旁,我的父親擁抱了軍旅的生涯,而我則是受到我叔叔阿普·寶馬·蘇加的啟發,進入了石塊藝術的殿堂。我的叔叔曾經說服印加王圖帕·尤潘奇重新締造的的喀喀湖畔輝煌燦爛的太陽神廟……不說這些了,我還要帶你看看其他的東西。你靠過來。」

卡達理牽著賈伯曄的手放在右手邊的那兩塊巨石上。

「仔細看上面的刻紋。」

賈伯曄其實早就注意到了。每塊岩石上都有三種刻紋,彼此等距相隔。光以肉眼來看,這些刻紋都長長的,而且都很相像。

「你必須要認真看,不只是用眼睛,而是用你的全身。或者應該說你必須進到刻紋裡面去……」

卡達理壓低聲音說最後這幾個字,賈伯曄驚地一抖。雖然並不很了解他話中之意,他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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