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奧仰泰坦波,1536年6月

兩條河流中間的草原聚落里,台地和廟宇坐落于山坡上,上百個火把都點亮了。但沒有歌聲,也沒有擂鼓或號角聲,更沒有吶喊聲與勝利的歡呼聲。萬籟俱寂中只聽見河水滾滾流動。安娜瑪雅完全沉浸在流水的聲中:那是刺耳擾嚷的悲傷輓歌。

戰士拖著戰敗的步伐走過橋。他們一個接著一個,不發一語,面無表情,頭壓得低低的。白色的月光中反射出他們臉上黯然的銀光。疲累的皺紋寫在前額,一如臉上的傷痕一樣多。他們的長衫颳得破破爛爛,滿是污泥和血漬。疲憊拖重他們的步伐,手上的武器拿在手中猶如隨意握著兒童的玩具那般。甚至有些人搶來西班牙人的劍,又甚或有些人牽著少見的馬匹,他們都羞恥地走著,他們都迷失地走著。

當他們從橋的另一邊,看到曼科和維拉·歐馬,他們的肩膀更往裡縮,就如同身上背著無法承受的重擔。當他們走到曼科面前,曼科或是扶起他們,或是給他們打打氣,然後他們全都消失在黑夜裡:精疲力竭並沒有帶給他們得以歇息的感覺。

安娜瑪雅觀察維拉·歐馬。這位她尊稱為智者的人正以銳利的目光,眼神沿著聖谷瀏覽,最後落在遠方,他原本以為逃到庫斯科邊的山丘上,重新整軍,勢必能打贏這場仗,但事與願違。他心裡沉默的憤怒,展現在扭曲的臉上。

曼科始終都未與他面對面。曼科傲氣的臉龐洋溢的,全都是對士兵的溫柔和鼓勵。安娜瑪雅為這份深藏在他心底的溫柔感到既詫異又感動,儘管他滿心復仇的恨意是如此地啃噬著他,或許他的恨自他遭受敵方侮辱的那一刻開始便存在,也或許始終都是如此吧!

自從帝圖·庫育奇那天捎來賈伯曄失蹤的消息後,安娜瑪雅就失眠了。當她以為自己已經入睡時,美洲獅就會突然飛躍過她的眼前;而且,每天無時無刻,她都好似看到了美洲獅的影子。無論外表上或言語上,她仍然扮演著卡瑪肯柯雅的角色,每一個人見到她都要迴避,甚或連預言者或祭司都要敬她三分,但是在她心底深處,她不過也是個為了所愛的男人,日夜受盡心靈折磨的女人。

當戰敗的消息傳來,殘酷得讓人難以接受,本來以為勝利在望的。安娜瑪雅的感受比任何人都強烈,她甚至對自己的反應覺得羞恥。

「來。」

卡達理的聲音聽起來幾乎就像在耳邊低語,這時夜空中有隻蝙蝠飛過,一陣拍打翅膀的響聲,讓安娜瑪雅甚至不確定是否聽到他的聲音。她緩緩轉過身,這位年輕的男子微微點了頭,將及肩的長髮甩向風中。

雖然他的嘴沒動,但示意安娜瑪雅跟隨他。她不再擔心曼科與維拉·歐馬。

兩個年輕人沿著河流走,流水轟隆隆地作響,拍打到渠道邊,激起朵朵的水花,渠道兩邊的岩石完美無瑕地接合在一塊兒,更顯露出這條河的神聖地位。月光此時照亮著通往村落的小徑,家家戶戶燃起燈火,各個廟宇也燈火點點,恍如來自他世的點點繁星。

她的心跳趨於緩和。

越過山坡時,她仍聽見流水淙淙,那是威爾卡馬佑河,從渠道流入改建的水池中。而同時,流水聲聽來彷彿從激昂的高音,急轉直下,變成了低沉的鼓奏聲。

突然間卡達理停下來。她的眼光有一會兒注視著他寬大的肩膀,之後才與他一同望向西邊的山巒,群峰之上,月神琪拉一輪圓圓的明月高高地掛在天際。

黑夜裡,有隻大兀鷹展開雙翅。

那是一隻巨大的鳥禽,一隻俯瞰大地的高山鳥禽。岩石的一端是它的鳥喙以及巨大的頭部。它頭上的眼睛張得好大,頸部連著一對有力的翅膀。它靜止不動,傳說它以飛往聖谷之姿保護著聖谷,並嚇阻那些企圖闖入此地的不肖之徒。

卡達理終於面向安娜瑪雅。

「是時候了。」他簡短地說。

安娜瑪雅從他龐大而結實的身軀,從他細長猶如聖室中永無止盡的岩石斷層那樣的眼睛,再一次打心底激賞這位年輕男子的沉靜,以及他散發出來的智慧光芒。

她並沒有馬上辨識出來,但眼前整座岩石是從一頭雕鑿到另一頭:凹溝的地方是河水流經之處,岩石的底部相間以幾道切口,這一切透露出千百個月圓的晚上以來,人們早已發覺神存在的事實。

他們走進大兀鷹岩石下的陰影處,此時月亮悄悄地隱身。雖然暗得什麼也不見,但安娜瑪雅憑藉著信心跟隨著卡達理,堅定地踏著他走的步伐。

他們繞著一塊深入土裡的巨大板岩而走,她覺得板岩的形狀很是熟悉。板岩中間有一塊小小的地方,火焰已點燃且火光熊熊。卡達理因此無須再行點火。當她抬起頭,眼光巡視岩壁上直接鑿成的四個小小神龕,又一次,安娜瑪雅覺得好熟悉,這裡與她知道的另一個地方實在甚為相似。

當她從驚訝的情緒中恢複正常的呼吸時,突然感到一股詭譎的氣氛。卡達理仍然不說話,卻向她傳達了他心中所想。對於突然本能地感受到的這种放松,她有著近乎害怕的感覺。

他緩緩地說:「沒有什麼好怕的。」

「你能聽到我心裡的話?」

卡達理輕輕一笑,笑聲回蕩在黑夜的空中。

「你應該明白,即使我不在你的身旁,依然聽得到你心裡的聲音……」

賈伯曄在格蘭沙拉沙漠迷路的事,突然掠過她的心。她的局促不安頓然消失,換成翩然一笑。

「你曾說過,你能幫我……」

「是的。可是我要你心裡的恐懼完完全全離你而去,還有……」

「還有什麼?」

「在接下來我們的旅程中,必須單獨一人……」

「但……我需要你的幫助才能出發。可是你又說要單獨一人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有水也有石。」卡達理說:「今生和來世,威爾卡馬佑河和銀河,安帝和琪拉,金和銀……所有的事物在我們的世界都是相對,如果我們知道去尋找,事事物物的核心都存在著絕對……」

當他開始娓娓道來,安娜瑪雅心頭猛然一震,她靜默地接下他未完的句子:還有印加人和外國人。但她沒敢說出口。

她悄悄地說:「我總是弄不懂。」

卡達理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更多你沒有說出口的……我現在沒法向你解釋,但你應該明白,接下來你將要探索的旅程中發生的任何事,我都會知道。你能夠信任我嗎?」

她看著他從長衫里掏出一束白色的葉子。那是一種森林中的植物,而不屬於山上的植物。他毫不考慮就把這束葉子丟進火焰中,馬上飄出一股刺鼻的香味。

「我對你有足夠的信心,相信你會帶領我,」安娜瑪雅說,「讓我交給你我所有的……」

「我會指引你,安娜瑪雅,但卻是你要帶領我。」

她注視鑲嵌著四個神龕的壁石上特殊的鑿跡。接著,她的臉上浮現微笑,因為她明白他說的旅程。

卡達理不再看她,頭左右晃動,甩動自己的頭髮,並將煙霧撥向安娜瑪雅的臉上。同時,他的眼睛動也不動,嘴裡復誦著一首哀戚而單調的曲子,連安娜瑪雅也沒聽過的語言。音樂使得煙霧的氣味沁入她的鼻、他的頭以及全身。她覺得昏沉沉地想睡,但卻又神智清醒,全身幾乎無法動彈,並且變得輕如鴻毛。她看見他飄了起來。

當他回來坐在她的身邊,他的手中捧著一個漂亮異常的凱若花瓶;那是個木製的花瓶,瓶身刻划上千個幾何圖樣,她以凌越今世的清醒,端詳著瓶身非凡卓越的精美圖樣。瓶底,有種深綠色的液體。

然後卡達理又拿出另外兩個凱若花瓶,比較小,且瓶身全然沒有雕畫,仍見天然的木質紋,保有樹木的紋理。只是瓶身有處凹洞,看得出是經久握所產生的凹痕。

他把兩個花瓶裝滿,拿給安娜瑪雅。他們一起慢慢地喝下,任由汁液溫和的味道沁入他們的顎,滑過他們的喉嚨,宛如青玉米的味道。

卡達理的歌聲再次揚起,聽起來猶如深山中的滾滾溪流;唱到高昂處,幾乎掩住了水池中的流水聲。聽得耳邊轟隆隆的,心跳也砰砰地跳動——安娜瑪雅全身隨著曲子的節奏搖擺,好像歌曲並非來自卡達理胸腔中的共鳴,而是來自岩石,來自流水,來自整座山嶽。

凄愴的旋律之外,加入了尖嗓的聲音,她一時才意識到這是她雙唇迸發的呻吟。她的頭與卡達理一致地左右搖擺,她感到自己越來越放鬆。

對於時間的認知漸漸模糊,對空間的理解也……

突然一陣痙攣,她全身不住地發抖,強烈猛然的釋放,有如閃電,從背頸開始,沿著背脊往下流竄,直到全身末端的四肢。她如此又晃又擺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放空自己,以迎接感官的振蕩,一如愛戀時觸電的擁抱那般。愉悅的感覺有甜蜜感的迸發,感覺如海潮流遍全身,不息。她的腹肚熾熱地燃燒著。那種喜悅如此全然,又如此激烈,她甚至來不及意會,這種感覺即瞬間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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