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庫斯科,1536年5月

受圍困的第十天晚上有人走近,但賈伯曄認不出那人是誰。

內院上方漫天的蓋布里,篩落下稀疏又微弱的光線,僅能隱約瞄到來人的身影,而且那人有顆大得離譜的頭。他很小心地往前移動,盡量不讓自己踩到倒地昏睡的那些巴拿馬奴隸,他們甚至不管遍地的垃圾。這裡到處可見髒亂與惡臭,多日未食的人身上,甚至都可以嗅出死亡的味道。飢餓硬化了他們的腸胃,也堅硬了他們的心腸。賈伯曄和其他的人一樣,詛咒著翻腸攪胃的難受,這種滋味分分秒秒提醒著他,最後吃的那口肉,來自翹辮子的那匹馬,而那早已是五天前的事了。

當那人越走越近,賈伯曄注意到他腋下夾著五彩羽毛束的高頂盔,上半身的緊身衣有大塊大塊的血跡。至於那顆脹大的頭,應該是纏上繃帶的關係,整個頭只見一雙驕傲的眼睛、有如鷹鉤的鼻樑以及費力微張的嘴唇。

「賈伯曄先生!」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勉強才聽得見。賈伯曄仍坐在拿來當沙發的酒桶上,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胡安先生,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看看,你可以下床了。巴托羅繆修士幫你包紮得又好又厚實,再來多少的石頭也不怕了。」

一席諷刺有餘的問候,聽得胡安·皮薩羅繃緊身子,眼底怒火中燒。他們互相打量對方好一陣子,賈伯曄連眼皮都沒眨。倒是胡安舉起了右手,做緩和狀地說:

「賈伯曄先生,我是來和你講和的。」他嘟噥著,語氣極其彆扭。

胡安看賈伯曄沒有一丁點反應,斷斷續續地說:

「我知道你想刺殺鞏薩洛的原因……而我,不會責怪你……賈伯曄先生,本來,愛上一個女人對我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我的妻子就是這麼奇妙地來到我的生命里,這你也知道的……而我,如此地愛她,就好像是天主自己將她許配給我……我溫柔的殷琪常和我談到她的好朋友……也就是你的……那位,險些遭我哥哥非禮……說起來,鞏薩洛有時真是過於衝動、欠缺考慮。」

賈伯曄輕輕地比了比,打斷胡安尷尬的表白:

「大人,您別嚇唬我!」他話中帶著乞憐的語氣,「你哥哥的所作所為我還無法釋懷。恐怕下次再讓我逮到機會,無論是我的情感,或是我的驕傲,都不會讓我輕易放過他……」

「這樣的話,我會擋在你的面前,因為不論我的情感還是我的驕傲,都會告訴我要這樣做。鞏薩洛不管再怎麼錯,畢竟是我的哥哥,我敬愛他……而且,說來可能讓你吃驚,我的哥哥也是同樣不顧一切地愛護我,不過,有時我擔心他,因為我就好像是唯一可以拉住他,不讓他往魔鬼的深淵墜落的人。」

「真是萬幸,還有天使拉住他!」

胡安本想再說下去,可是一陣難忍的疼痛讓他的臉扭曲變形。然後他話中帶著諷刺與挖苦:

「賈伯曄先生,那這樣好了,如果你非要殺他,就讓我替他擋。目前恐怕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法吧?」

賈伯曄只是做了個「算了吧」的姿勢,當做響應。而這一次,換成胡安擠壓變形的嘴奇怪地牽動,似乎是想要擠出一個微笑。

「現在來想想我們目前的情形。」胡安繼續說,同時往前靠近,好讓賈伯曄聽清楚他費力吐出的話,「我和你講和,為了能夠一起打這場硬仗……艾南多已經決定讓我們並肩作戰,攻擊那座城堡。這也是你的建議……雖然我目前受傷,艾南多仍然封我為將軍,帶領手下的軍官……這一場仗,將會由我帶領大家衝鋒陷陣!」

「太好了。」賈伯曄表示同意地說,「可是請別重蹈我們那位督軍的覆轍,千萬別再輕敵。我知道他們的將軍叫做維拉·歐馬,既聰明又頑強。尤其他誓死要殺得我方片甲不留,這個信念給他很大的力量。胡安先生,你可別心存僥倖,以為他有什麼弱點。他就算是被你砍斷雙臂,那兩條手臂都還能和你纏鬥!」

胡安儘管下巴被繃帶纏得張合困難,仍儘力說出自己的想法。賈伯曄注意到在微涼的晚風中,他的前額竟然沁著汗珠:

「賈伯曄先生,我並沒有心存僥倖……所以才會找上你。你有我所沒有的精力……因此,如果我不行了,希望你能夠代替我帶領大家。」

胡安似乎是為了讓賈伯曄更清楚他的意思,猛地把高頂盔推到賈伯曄的手中。

「我希望這頂代表性的軍盔可以戴在你的頭上……我因為受了傷,沒法兒戴。而如果有了你戴著這頂羽毛束的軍盔,那麼戰士們就知道要往哪裡去。」

「胡安先生,你太看得起我了!我真的一點也不習慣。你確信你那兩位哥哥都同意你的做法嗎?」

胡安勉強抬起疼痛不堪的頭,迎上賈伯曄狡黠的眼光。接下來由他口中說出的話,小聲得幾乎快聽不見:

「我已經和你說過了,我是來講和的……而且是來指派我的將領……」

他停了一下,再說:

「賈伯曄先生,我們的同胞希望你也加入!有些人相信是天主指派你來,相信聖母瑪麗亞守護著你……其他的人則認為天主和這一切沒有關係,但他們認為你從印第安人那裡得到魔法……你那晚的表現在他們的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奉所有聖者之名,你怎能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說法?」

「我和他們一樣親眼所見……可是,不是昨天大家所看到的……而是從通貝斯海灘那時開始,當我們首次抵達的時候……你本來是活不過那一天的。」

賈伯曄冷笑著響應:

「我才不管天主是不是指派我,這只不過是我生命中的驚鴻一瞥……至於你猜想的,我覺得沒有什麼,印加人正如同你或我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有高也有矮,身心受到劇痛的創傷,而且都是因為我們的關係。」

「是天主的旨意也好,是魔鬼附身也罷,對我們有什麼干係?」胡安急得火氣上升,呼吸短而急促,「事實是,我們的同胞對你又敬又畏,認為你可以趨吉避凶……他們現在都覺得如果沒有了你,我們贏不了的!」

「他們昨天還覺得是因為我,才會全盤皆輸!」

「賈伯曄先生,你接不接受我的邀請?」

「如果我說不,那麼,監獄等著我,是吧?」

「我是來和你講和,而不是來威脅你的。」

賈伯曄小心翼翼地把高頂盔放在酒桶上,有意無意地玩弄高頂盔上的鮮紅色羽毛,接著問:

「你打算怎麼樣攻入城堡?」

胡安清了清喉嚨,眼睛也閉上。賈伯曄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他正在笑。

「當然以你覺得最好的方式!」

賈伯曄笑了,笑得幾乎像個同謀者一般,並以靴跟在地上隨意漫踢,揚起塵土。

「就我的想法來說,我們得以詐取勝。讓維拉·歐馬和他的將領相信我們已經準備逃跑了……」

他把小土堆代表城堡,以靴跟繞其一圈。

「這裡是卡蒙加山口,位於西北方,橫在城市和城堡之間。要到達那裡,必須攀越山頭,是異常困難的事。因為那裡是典型的峽谷。印加人鐵定會把我們砸死。不過,如果我們可以做得到,就可以衝破他們的防守,繞到城堡後方。那裡有好幾扇門,應該很容易侵入。」

「因此我們將會……」

「胡安先生,別想太多!我手裡可變不出魔法。打贏的幾率比我們現在餓死的幾率還小!」

「眼前可見的是,今晚將沒有盛宴……所以我們將有更多的時間來祈禱!」

看著胡安·皮薩羅離去時沉重而零亂的腳步,賈伯曄內心深處極其混亂。他剛剛竟接受了這個邀請,絲毫沒有真正的討論。(其實,在他的心底深處,和其他人一樣害怕這個事實——他是刀槍不入。)而且竟也忘了光明正大地教訓他可惡至極的死對頭。

然而,他並不後悔。

甚至,他還覺得很開心。

天邊魚肚漸白,印加士兵一如每夜,不曾停歇地吶喊著,五十名騎兵在上百名夏恰波亞族和卡納瑞族傭兵的注視下,全體屈膝,巴托羅繆行走於緊密的隊伍行列間,以他指頭相連的那隻手為出征的士兵祝福。

胡安的頭上纏著乾淨的布,護胸、護膝牢牢實實包裹住他的胸部和腿部,虔誠萬分地領受修士的祝禱。在胡安的身旁,鞏薩洛沉著一張臉,濃密的頭髮垂到鑲嵌著突起的黃金雕飾的鐵制護肩上,張著嘴勉強祈禱著。

往後一些,有艾南多站在步兵的前面。往後就只有靠步兵駐守陣營。艾南多以眼神環視出征的儀式,嘴裡不由自主地咕噥著。他是第一個發現賈伯曄到了方院入口的人,後面安靜地跟著他的白駒。他的左手已經滑入並握緊圓盾,右手則拿著鮮紅羽毛的面盔,緊靠著自己雙層皮革的鐵布衫。

艾南多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鞏薩洛卻是臉色發青,禱告得斷斷續續。鞏薩洛的瞳孔越放越大,念到天主經時嘴巴就不動了。賈伯曄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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