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庫斯科,1536年5月

賈伯曄有如一隻被拴住的狗,只能無能為力地聽著人們垂死的呻吟,看著被這場大火延燒的城市。濃煙竄進他的天窗,他不由得步步後退。他被煙嗆得抱膝蜷曲,不停地咳,因此撕開自己骯髒不堪的長衫裹住臉,掩住口鼻。就這樣過了好久,他已經不再期待還能見到獄卒或是巴托羅繆修士。

又過了好一陣子,他幾乎完全絕望了,腦中所想的只是如何能夠多吸一口氣,讓自己活下去。

大半的庫斯科城都淹沒在火海中的時候,賈伯曄突然聽到讓人膽顫心驚的撞擊聲:石塊落在牢房的屋頂上。大約有十來次,只聽見重重的撞擊聲接二連三地敲打著屋頂。接著,有塊石頭穿過屋頂的茅草,直直地落在他的身邊。

幾乎同時,一陣褐色的煙在屋樑的圓木旁捲起一團裊裊的輕煙。之後,只見小小的火苗劈里啪啦地閃動著,不多久,拉長成一條金黃色的火蛇,延燒了屋頂的橫樑,火蛇蜿蜒而行,似有猶豫地順著屋頂的斜面往下蔓延,不久就往整片牆掃去。不消一秒鐘,從他處冒出的火焰,與這條火蛇會合,頓時形成更大的火勢。

結果,不一會兒,整個茅草屋頂全燃燒起來。

賈伯曄還沒有想到對策之前,火焰就在他頭上亂躥,他不得不跪在地上爬,仿若輕吻土地的姿勢。才幾秒鐘,空氣已經熾熱得讓人就快受不住了。

賈伯曄唾罵該死的鐵鏈,又詛咒艾南多和所有皮薩羅家族。他全身俯卧在地,儘可能讓臉避開火焰。但他的背卻燙得讓人幾乎無法忍受。

伴著他有如野獸般的幾聲嘶吼,整個屋頂的斜面應聲倒塌,火星四處散去。頓時產生加倍的煙霧,但因為火舌往外吸氣,煙霧慢慢地隨之而去。這時的賈伯曄突然想到巴托羅繆攜來的幾個水袋。

儘管溫度熾熱,手上的汗毛都已微焦,他仍然奮力爬去拿那些水袋。一口咬開水袋上系住木塞的細皮帶,賈伯曄恁地將水往臉、脖子以及身上烤焦的地方潑灑,直到羊皮水袋裡連最後一滴水也不剩。水的清涼,瞬間猛然接觸到身體,讓賈伯曄不禁冷得打一陣哆嗦。他尚存的一絲意識,讓他隱約看見,茅屋頂幾乎快崩塌在他的頭頂。賈伯曄受制於鐵鏈,一邊儘可能地避開一塊塊燃燒的物體,一邊往牆角蜷曲退縮。

伴隨著劇烈的一聲,火戛然而滅。

只剩屋頂幾根木樑還吐著火舌,任風吹拂,煙霧迴旋而上。已經被燒黑的牆間躥進了一陣清涼且冷冽的空氣。

賈伯曄手臂和雙手燙得發痛,一把抓起唯一的水壺就往嘴裡塞,再往身上潑。眼看就快連半滴水都沒了,他也不管了。

因為受到驚嚇而顯得心力交瘁的賈伯曄,讓自己平躺在地,享受涼風吹進的一絲清涼氣息。

煙霧現在已經躥升到庫斯科的城牆之上,天際瀰漫了厚厚的煙層,就好像黎明前大雨欲來的烏雲一般。似乎所有響徹雲霄的號角聲,撼天震地的吶喊聲,加上垂死邊緣的掙扎與呻吟,以及排山倒海的毀滅之勢,全都隨著煙霧籠罩整個城市。

賈伯曄痛苦不已地閉起了雙眼,伸出顏色宛如老皮革般的舌頭,抿著皮開肉綻的雙唇。

他心想,西班牙人還有幾個活著?

至於他,也已經在鬼門關外排隊了。

這整晚一如前晚,上千百名印加士兵發出的號角聲、軍歌聲、吶喊聲和辱罵聲,未曾有一刻間歇。駭人的聲音迴響在火紅的天際,捲起如烏雲般的濃煙,恍如來自地獄的惡魔已經伸出魔爪,蓋住了庫斯科城的天空。

賈伯曄精疲力竭,從頭到腳都痛苦不堪。他昏睡了好一會兒,試圖在疲憊中尋找一點寂靜。

突然間他聽到一陣非比尋常的聲音,頓時張開了眼。

他不太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三個身影高高站立在他頭頂的牆上。他看不見來人的面孔,但隱約可以分辨出他們的身體和四肢,還有他們的武器:長矛和狼牙棒。

起初,他們一動也不動。賈伯曄還以為自己又陷進另一個可怕的夢魘。不久,暗中響起一聲喊叫。一隻手臂高舉,丟出了東西。那是一塊石頭,一塊系著細繩的石頭!石頭落在離賈伯曄腳邊四寸的地方。賈伯曄爬了起來,對他們喊道:

「我不是敵人!」

一聽到有人用他們的語言說話,這三人猶豫起來。

「我不是敵人,我是和卡瑪肯柯雅在一起的!」賈伯曄仍然大叫著。

他猜想印加士兵這一刻仍在猶豫。其中一個人說了賈伯曄聽不懂的話,然後手臂往賈伯曄的方向揮舞。賈伯曄又重複道:

「不是,我不是你們的敵人!」

賈伯曄拉了拉鐵鏈,表示自己遭人囚禁。另一個人喃喃地說了幾句話,賈伯曄始終沒有能聽懂。另一名印加人慌忙拉起手裡的繩子,牽動了系著的石頭,讓它在賈伯曄腳邊滾來滾去,險些讓他跌得四腳朝天。

賈伯曄本能地抓住了石頭和繩子,拉向自己。不過,就在同時,其中一名刺客呻吟了一聲,另外兩個人頓時分開。賈伯曄耍著手中的繩子,牆上一名士兵掉了下來,另兩名士兵尖叫了一聲,手中的投石器已經開始轉了起來。緊接著一聲袋子磨擦似的聲音,那名掉下來的士兵悶聲跌落在牢房的地板上。

賈伯曄再睜開眼時,那兩名士兵早已逃之夭夭,消失在一片棕紅的夜色盡頭。那名跌落在他身邊的士兵已經死了,胸上插著一枝箭,刺進去很深,幾乎完全刺進體內!

賈伯曄根本還來不及反應,牢房的門嘎吱一響,一個黑蒙蒙的人影,像鬼魅般地黑,溜進了這間屋頂被燒得精光的牢房。這人手臂上掛了一把有制輪裝置 的小型十字弓。

賈伯曄往後退了幾步,腳邊的鐵鏈跟著丁丁當當作響,然後聽到有人以嘲弄的口吻笑著說:

「看來,我的朋友,你認不出我了?」有人小聲地問他,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賈伯曄著實嚇了一大跳,只能瞠目結舌以對。然後這個身影試探地往前走了兩步。

「嘿!賈伯曄!難道他們把你的舌頭給割啦?」

「賽……巴……田……賽巴田,是你!」

「托你的福!是我,在這裡供您差遣。」

這位偉大又驕傲的黑人,同時曾經是奴隸的賽巴田,走近賈伯曄,把肩上的弓弩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後衝上去一把抱住賈伯曄。說實話,賽巴田比賈伯曄更不怕弄髒衣服,因為他的身上只有一件類似皮裙的東西,裡面裹了一堆箭和一把長匕首。至於身上其他地方,全都裸露,黑色的皮膚上有幾塊炭黑色的污塊。

「好一個化裝成魔鬼的賽巴田!」賈伯曄放心地大叫了起來。

賽巴田笑了起來,皓白的牙齒在他臉上形成一個大凹洞。

「這些日子以來,我都不知道什麼是好的軍服了。不過這一次我發現,我的黑皮膚就是最好的服裝,沒有人可以奪得去!」

賈伯曄從喉嚨處發出了清朗的笑聲,有如喝了一口清涼的泉水一樣。賽巴田試探地摸了一下他腳邊那一名印加士兵的屍體。

「看來是真的死了。我應該來得正是時候,是吧?」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當然是巴托羅繆修士。是他告訴我你被困在這裡,不過我來得有點太遲了,都是因為我要拿這個……」

賽巴田從他的裙中拿出一把鑿子和一隻小鐵鎚,然後說:

「你的朋友胖子獄卒先生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的。這人不錯,而且他的個性我喜歡。他偷偷地告訴我,他必須和六個不同的女人生孩子,才能確保有個男孩……所以……哎,是他給我這把鑿子,好敲開你的鐵鏈。沒這個的話,那就只好把鐵鏈拔出來,你就得拖著鐵鏈走路啦!」

賽巴田一邊說,一邊就開始動作。他先是朝連接鐵環的把柄猛地一擊,然後再小力地敲打。

「別動,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行!你注意著牆上的動靜,免得我們的印加朋友出其不意地給我們哈癢。」

對賈伯曄來說,隨著丁丁當當的敲擊聲,鐵環一點一點地敲開,這比鑄造黃金的捶打聲更令他覺得可貴。他立刻感覺到得以自由呼吸的滋味。

「這下你得到自由了!」賽巴田很溫暖地握住了賈伯曄的手腕。

「感謝天主,我差點以為我得窩在這四面牆裡等著被烤熟,就像烤雞那樣。」賈伯曄放聲地說。他用手搓了搓腳踝。腳踝這時像是有千根針猛刺,「賽巴田,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事實上你以為自己就要翹辮子了!」賽巴田扮了下鬼臉,打趣著說:「現在得快閃人了,但是首先……」

他拿出那把長匕首,跪在士兵的屍體旁邊。他一刻也沒考慮,就把刀鋒刺入死者的屍體。

「……我得拿回我的箭,」他解釋著說:「這太珍貴了,我們沒有多少軍備可以浪費。」

「艾南多和其他的人呢?」賈伯曄問道,同時撇開眼神不去看賽巴田的手。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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