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庫斯科,1536年5月6日

獄卒錯了,印加戰士一直沒有發動攻擊。那天沒有發動攻擊,第二天沒有,第三天也沒有。

他們始終駐守在山坡上、山頂上。從早到晚,士兵的人數不停地增加,越來越多,佔據了城市南邊大半的平原。每到夜晚,成千上百的火把烈焰般地燃燒,在庫斯科四周,放射出一條令人讚歎、蜿蜒綿長的光帶,宛如火紅的皇冠。可是喊叫聲、嘶吼聲以及戰鼓咚咚的響聲都停止了。一片死寂的寧靜沉沉地重壓在西班牙人的心頭,以至於賈伯曄時而聽到那些忍受不住的人張狂地嚷叫。

他也一樣,這兩天的氣氛也讓他忍不住想要和敵人一決高下。不管怎麼說,等待和按兵不動,是能夠讓他恢複體力和健康的好方法,儘管他必須每天小心地分配僅有的一丁點食物以充饑。

賈伯曄擔心鞏薩洛的走狗會趁此時機秘密地殺害他,所以他只敢短暫地小寐。百般無聊之際,他想到要準備以防萬一的隨身武器。他小心地把獄卒遺留下的水壺打破,在握柄附近撿了一片又長又厚的碎片。他花了數小時,機械式地朝著牆壁上的岩塊一直磨。然而,重複的動作騰空了他的所有思考,他的心思不由得又飄到了安娜瑪雅身上。

之前那個令他痛苦不已的瘋狂夢境早已遠離,但是他心愛女子的臉龐和身上獨特的香味,卻始終環繞著他。安娜瑪雅的盈盈笑容和珠言妙語縈繞著他的思緒,如同一首悠揚的樂曲。每當他觸摸著磨得越來越尖銳的碎片,眼睛就跟著合了起來。他想像自己以指尖輕輕地撫摸著和他無緣的愛人的頸項和胸部。

哦!假如她能夠跟著他一起逃到的的喀喀湖,遠離這是非之地,他們此刻會是多麼幸福!

唉!他只要張開眼就足以發現自己的希望是多麼地盲目和不切實際。看看他的四周,鐵鏈拴得發腫的腳踝,發霉的草席,以及冰冷微弱的光線宛如一把匕首,漫不經心地划過牢房厚實的牆壁。

安娜瑪雅遠在山邊。她是他們族人最真實的希望,可是他卻從來都不屬於那個族群,他,賈伯曄·孟德魯卡·伊·佛羅瑞斯是來自如此遙遠國度的外國人,來到這裡偷走了他們的和平、改寫了他們的命運。印加人殘存的生命提醒著他:印加人要拿回庫斯科,重新成為強而有力的主人,並且殺死所有的西班牙人,一個也不留!當然也包括他。不久後,他將不過是安娜瑪雅心中的一小段回憶,也是曼科和大祭司維拉·歐馬極力想從他們記憶里抹去的一段小插曲。

他如何能夠去相信他們之間會有那麼一刻,他能牽著她的手,就像一對平凡的男女,擁抱著她,與她共享幸福?

假如真有天主,他會懲罰他的盲目……又如果世上沒有天主,這一切不過是他天真的奢求。

算了!他磨蹭著指尖的皮膚,直到流出血來,好讓自己不再陷於沒有解答的漩渦中。

這兩天來他細心磨光的陶罐碎片,看起來是那麼地完美,頓時成了他有生以來所製作過最好的手工藝品。可是,這樣不聞不問地耗著,比殺了他還令他難以忍受!他何以需要一把刀?鞏薩洛那班人甚至連拿刀刺入他身體的意圖都沒有。他大可以忘了他們,任由自己又飢又渴,任由自己懼怕印第安的士兵,那不就什麼都結了。

於是,他憤怒地拾起陶罐碎片,往牆上一扔,碎片應聲粉碎,回歸塵土。

賈伯曄一時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呆了,然後全身蜷曲在地上打滾,用鐵鏈纏繞著自己,一如以繩子綁住動物般,企圖讓自己睡去,好像這樣就可以從此完全地消失。

窸窣的響聲吵醒了他。他認得出這個吱吱嘎嘎的聲音。有人正小心翼翼地抬起橫在他牢房門上的木條。

他本能地用手臂的力量將自己撐起。他輕輕地把鐵鏈繞成一團,握成拳頭,當做狼牙棒。原本聽天由命的想法被睡夢給吞噬了。此刻,戰鬥的慾望溢滿他的心胸。他的驕傲足以讓他懷著相當的恨意自衛,並毀滅那些迫害他的人!

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里,他沒有注意到門已經打開了,但是他覺察到空氣中有股快速通過的氣流。因為不可能知道對方有幾人,他儘可能地小心行動,讓自己靠著牆,蜷縮在角落。他小心讓自己輕輕地呼吸,也盡量不去想生命的最後一刻已逼在眼前。

突然間,燈籠閃了一下光,然後蠟燭的紅光頓時照亮了整面牆,當紅光照到他的時候,燭光熊熊地跳動。

「賈伯曄!」

聲音雖然低沉而朦朧,但他還是先認出他的聲音,接著才辨識出他長長的棕色粗布袍子。

「賈伯曄,別怕,只有我!」

「巴托羅繆!是你,巴托羅繆修士!」

「是我沒錯,我的朋友。」巴托羅繆笑著輕聲地回答。

修士似乎是為了讓他完完全全相信,於是把手放在微弱的燭光下,讓他看見他的中指和無名指是奇怪地相連在一塊兒的。

「真該死,你是今晚我最不想見到的人!」賈伯曄破口而出。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你撲到我身上以前,我非常小心地照亮自己……」

賈伯曄笑著鬆開手中的鐵鏈。

「說得好!」

然後,當修士向他走近,給他一個友好的擁抱時,賈伯曄馬上把他推開。

「我是很樂意和你擁抱,可是我想最好還是不要吧!」

巴托羅繆修士慢慢地舉起燈籠,從頭到腳對賈伯曄打量一番。

「我的老天哪!我可憐的賈伯曄,他們是怎麼折磨你的!」

「沒錯,我身上的臭味三十里外都聞得到了。」

「你拿著這燈籠,幫我照著,」巴托羅繆喃喃地說:「外頭我有包東西,可以讓你像樣點。」

過一會兒,他抱來好大一籃的東西。

「這些夠你吃的了。」他邊說邊把東西放在賈伯曄的腳邊,「這裡頭的水夠你好好地清理一番,也夠你喝的了,另外,還有一些油膏讓你擦擦傷口和消消腫塊。」

「這些夠我安頓我的這方天地……」

「你形容得再貼切不過!不過,這我們待會兒再聊,先填飽你的肚子吧!」

賈伯曄激動地搖了搖頭說:

「昨晚我已經決定不再掙扎,要像路邊的野狗那樣,安安靜靜地死去,不需要有任何人來擔心我的屍體會不會被蟲子吃掉。我之前還想,在這個人世間我見過的最後一個臉孔,應該就是那個大胖子獄卒。不過,這還不算最糟的情況,但即使如此,仍然與神學家伊斯拉謨,以及哲學家蘇格拉底的理想差得遠了。但如今你來了,我感到光靠我的雙手就可以把鐵鏈從牆裡拔出來!」

「賈伯曄,天主知道如何表現他的寬容,即使你寧可不從中去體會。」巴托羅繆一邊莞爾地說著,一邊遞給他一個裝得滿滿的羊皮水袋。「看來,你先稍微清洗一下,對我們兩個都好。唉呀!我沒留心到衣服的問題,竟沒想到要給你帶些衣物,好讓你換掉這身破破爛爛的衣服!」

「艾南多公爵來找我,告訴我你回來而且被囚禁的事。」巴托羅繆向賈伯曄解釋的時候,後者正大快朵頤地啃著羊駝的大腿肉,「他以一種美妙溫柔的聲音對我說:『親愛的修士!這個人只有死路一條,毫無疑問地,他遲早要死。但是,我們都知道,天主的慈愛不要人太早下結論。所以我們要給這個私生子一次接受審判的機會。因此,我覺得再也沒有人可以像你一樣,以公正客觀的角度,來擔任這個任務……』這就是他要我做的——審判你的罪。」

賈伯曄輕笑一聲,打斷巴托羅繆的話。巴托羅繆等著賈伯曄把嘴裡的東西咽完,聽聽他的說法。

「艾南多先生從西班牙返回後變得比以前更狡猾。在托雷多的時候,他的做法就已經令人髮指。這位皮薩羅先生的做法讓宮廷里的人很反感,甚至連皇后身邊的人都知情,沒有人不同情阿塔瓦爾帕的遭遇。」

「天可憐見!」

「可是,這才多久,他竟受封聖雅各布神的聖服,他本來應該在牢里蹲的,你和我,我們兩個現在身處的這個牢房,本來關的應該是他。」

他們兩個同時笑了出來,憶起這段往事。

「我向他們要求馬上審判,」巴托羅繆繼續說,「可是他們借口說必須把你一個人關起來一些時日,讓你自我懺悔。我想他們一定想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

「我到底是以什麼罪名遭到控訴?」

「蓄意殺人罪,意圖置鞏薩洛於死地……不過除此之外,你被控叛國罪,理由是你未能盡忠職守,完成總督交付與你的任務,亦即未能完成隨亞勒馬格羅南征的任務……」

「好一個任務!這個任務的意義,就在於看著亞勒馬格羅如何在長征的途中奸淫擄掠。巴托羅繆,你無法想像我所看到的。西班牙宮廷對阿塔瓦爾帕的下場難過嗎?我跟你說,如果我向他們報告這幾個星期以來,在長征路途上所看到的情形,他們會翻腸攪胃地吐出來。亞勒馬格羅身邊那個死有餘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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