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庫斯科,1536年5月3日

沒有人施捨一張草席給他。獄卒丟了一個水壺和三隻煮熟的玉米在角落。兩天來,他動也沒動。當胖子里克來看他是否還活著時,他模模糊糊地張開眼睛。

「賈伯曄大人?」

「我在,里克。總算我還有一口氣……」

「我很抱歉,那天……」

里克做了做敲木槌的動作,示意那天不小心打腫了賈伯曄的腳踝。賈伯曄舉起一隻手,無所謂的樣子,接著像是扯裂了喉嚨,咳著笑了出來。

「只是,我原以為你動作很靈敏的。你該不是故意的吧?」

「不,不,不,賈伯曄大人,我向你保證!我甚至沒有遵照艾南多大人的話,讓你不能嚼……」

獄卒用手指了指修斯巴袋 。為了減輕肌肉的疼痛,賈伯曄早已經從他僅有的小袋子里,把所有的古柯葉都放進嘴裡嚼。事實上,賈伯曄嚼得過久,古柯葉成了無味的一團,好像嘴裡含了一個雞蛋。

「里克,謝謝你。讓我休息一下。」賈伯曄微弱地說。

胖子撐起他的脖子,喂他喝了點東西。賈伯曄可以感覺到他的汗液和刺鼻的體味,說也奇怪,他雖極其軟弱無力,然而,和人如此地貼近,竟讓他覺得有如奇蹟般的真實,激動得不覺眼淚湧上了眼眶。

他又是獨自一個人。

他讓自己躺下來,疲憊感漸漸減輕,代之以陣陣揮之不去的噁心感。全身滾燙,引起一次又一次翻胃的嘔吐,讓他不停顫抖,蜷曲萎縮在牆角,手指死命地扣緊鐵鏈,好像鐵鏈可以不讓他消失於無形。

他好怕自己睡著了。可是他的身體卻宛如被繩所系的石頭,來回不停地擺盪,正如同有某種奇怪的想像系住了自己,晃過來,又擺過去。影像老跟著他,可是卻又那麼真實,好像伸手可及般,讓他無法相信自己是在夢中。

他依稀看到紅棕馬一腳踩進了沙漠里的洞,沙漠白得比棉布還白,可是他就是想不起來那個地方叫什麼。有水一直從紅棕馬的鐵蹄和折斷骨頭的地方湧出。紅棕馬圓睜睜的雙眼哀求地直視著他。他看到自己好久好久,一動都不動,雙手抱緊它的頭部,熾熱的太陽炙曬著他。接著,他拿出小刀挺進了它的喉嚨。

血流如注,好多好多的血,比任何動物身上的血還要多,不停地流,連太陽都無法凝結突如其來湧出的血液。許多的血滾滾流出,似乎要將一切淹沒。

太陽如今好大好大,佇立在地平線上方,陽光下連一點兒陰影也沒有。賈伯曄想找東西擋太陽,徑往馬匹身上找。但當他如切水果般割開紅棕馬的肚皮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也變成了一隻可以跳躍、可以逃出這個死亡之地的野獸。

瘋狂的夢境帶給他無窮的喜悅。他活過的、看到的,和理智再也沒有任何關聯。太陽又遠離了,柔和了。沙漠不見了。

每一次他跳躍而起,屬於童年時期的那種無限的快樂就盈滿心頭。他看著自己像貓一般,卻比貓更巨大的美麗身影,滑過起伏的田野,飛過沙塵漫漫的路面。他身體兩側厚厚的短毛劈開高大樹木的葉子,他把自己撐在岩石上面,巨大的岩石溫柔地迎接他的爪子。這一切都彷彿他是一隻鳥,微風是他的朋友,帶著他飛行。

他就這樣飛躍著,直到的的喀喀湖那一片碧藍萬頃的湖泊上。他在湖上側躺下來,聽著石頭之神的教導。他看到自己把小石塊投向空中玩耍著。賈伯曄震驚地發現小石塊竟然就此停佇空中,仿若羽毛般地輕盈。石頭之神對他微微一笑。那是一種既歡迎又帶著悲傷的微笑,賈伯曄猜想那個微笑裡面帶著某種期許,但石頭之神卻什麼也沒說。

接著,他聽到了笑聲。

一身全白裝束的安娜瑪雅出現了,手中抱著的金身人像栩栩如生,簡直就像她來到身旁。安娜瑪雅伸手向他,喊著他。

「賈伯曄!」

深情如歌唱般的呼喊讓賈伯曄無法抗拒。儘管現在已成為一頭猛獸,他還是迎向她。

當他依偎在她的身邊躺下來,這才發現金身人像早已無影無蹤。但是這時的安娜瑪雅全身赤裸,顯得既美麗而脆弱。他想要她,就如同她願意給他。她一點也不怕他,她雙手環著他的脖子,親吻著他的鼻子和下頷,儘管他一張口就可以吃掉她。當他把爪子擱在她的身上時,她一點也不覺得不舒服。

過了好久,他們一直沉浸在純粹的幸福和平安里,直到他發現有個金身男人全身發著光,像是夜空里發光的星辰,在暗處一直監視著他們倆。

他連嘴唇都沒動,就已將所見傳達給安娜瑪雅。她半刻也沒猶豫,瞬間消失,離他而去。她不會回來了,她聽不到他沙啞的呼喊,聽不到他那椎心刺痛如野獸般的怒號,回蕩在山谷間久久不去。

他無盡不止地吼叫撕扯著他的喉嚨,一下子他張開了眼睛。

汗水讓他身上破爛的衣服貼緊胸膛。酸酸的唾液黏住他的嘴巴。他在鞏薩洛方院內遭人暗算的那幾腳,原本就讓他痛得直竄腦門,現在更加劇烈,使他痛不欲生。

過了一會兒,他感到一股徹骨的冷,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瘋了,現在的他竟然有氣力向天主禱告,祈求臨終前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晨曦中,強風帶來清晨的冷冽,把他著著實實給吹醒了。小小的天窗下了霜,昭告了冬天的到來。

在白晝降臨前的清晨微光中,賈伯曄才發現他身處的環境如此不堪。他的長衫又臟又臭,早已殘破不堪,近乎衣不蔽體。他全身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疼痛。他以手指探觸著自己遭人打腫的臉龐。鐵鏈拴住的腳踝上已經皮開肉綻。嘔吐的情形雖然已漸好轉,可是頭仍然轟隆隆地作響,好像他的心是一隻鼓,隨著節奏越奏越激昂。

賈伯曄小心翼翼地在腫脹的嘴唇上沾了些水壺裡的水,總算解了點渴。兩天前獄卒帶來的玉米都變成了玉米干。飢餓感如此折磨著他,讓他幾乎無法剋制吞掉玉米乾的慾望。

只是他這才發現,到目前為止,其實他所聽到的敲擊聲並非源自他的腦門,也不是來自他傷痕纍纍的身體。而是真正的鑼鼓聲,而且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逼近。

意識頓時恢複了清醒,他張大耳朵,抓緊鐵鏈,好讓自己靠著天窗。正想探個究竟,就聽到監獄外圍的西班牙人喊著:

「印加人!印加人!」

天窗太窄,視野有限。剛開始他什麼也沒看到。然後,瘋狂的喊叫聲一時此起彼落。窗外晨曦幽暗的微光,陰暗地籠罩著整個城市。

「印加人!印加人!」

但矗立在城市東邊的山丘上,震耳欲聾的漫天鼓聲、吶喊聲及吼叫聲,引起賈伯曄的注意。他望見一片的冰雪,冷冽的呼呼寒風吹打著他的臉。

他相信籬笆或灌木叢一定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不過在那茂密的樹叢後頭,一定隱藏了一隻只的手臂、一根根的長矛,還有一張張的方形王旗。魚肚白的天際應該已經映襯出幾千人的身影。

印加盛大的隊伍包圍了庫斯科,遍布了整個山頭,長如蟒蛇般地蜿蜒著山巔。整夜狂風吹打著最高台地上的樹叢,顯露出樹叢後五顏六色,嘶聲吶喊的土兵。鑼鼓的敲擊聲與號角吹出的低沉樂聲越來越激昂。四面楚歌的氣氛讓西班牙人驚慌失措地往街上四處逃竄。

賈伯曄全身打了一陣冷顫,他不得不佩服這場驚心動魄的場面。安娜瑪雅和曼科果真把計畫付諸實現。報復的快感溫暖了他的心。一時間他根本忘了印加人對他的威脅,也忘了駐守庫斯科的上百名西班牙人。

說實話,能在這樣一場屠殺中遇害還真光榮!他寧可死在安娜瑪雅領導的士兵手中,也不要讓自己葬送在邪惡的艾南多和鞏薩洛的暗算里。

有好幾個小時他都沒離開天窗。他一分一秒地等待這場應該即將要發動的攻擊,他一點也不懷疑地相信,這將是場慘烈兇猛的遭遇戰。

令他訝異的是,直到正午,印加軍隊始終未對這個城市發動攻擊。

印加戰士的行伍似乎越來越多,因為他再也無法清楚地看到五顏六色的長衫,反而是密實且黑壓壓的一團。鼓奏吶喊聲始終持續著。相反地,賈伯曄再也沒有聽到監獄周圍的喊叫聲,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庫斯科好像成了無人的廢墟。

正因為如此,當他聽到有人移動門上的橫木條時,不由得先是驚嚇得僵住,然後緊抓住鐵鏈。

原來是胖子獄卒,一手拿著葫蘆殼,另一手拿著曼達,裡頭放著幾塊玉米餅和煮熟的馬鈴薯。

「里克!」

「賈伯曄大人,請別這麼熱情地歡迎我!我不值得你感激。」

「我的好里克,你聽著,即使面對的是個惡魔,我也會好好地接待他。因為我從來都不知道有誰必須藉由別人的存在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

「賈伯曄大人,別跟我講哲理。在這種時候,我什麼也聽不懂的。也許永遠不可能了。」

這時賈伯曄才注意到他臉上流露出懼怕的神情。里克檢查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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