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庫斯科,1536年5月1日

時近晌午,賈伯曄神不知鬼不覺溜到城邊,面朝著鞏薩洛·皮薩羅的官邸,蜷縮在牆角。

幾個星期來,他那身長袍從未脫下過,而且早已污穢不堪,足以讓他避開旁人的側目。他抹了把泥土敷在臉上,試圖掩蓋新長出來的金黃髭鬚。西班牙人看到他,只會當他是不知哪來的邋遢鬼,或是流落庫斯科街頭的印第安土著。正因為賈伯曄把帽檐拉得極低,帽子又戴得歪七扭八,完全遮住前額,連印第安人也錯以為他是來自的的喀喀湖的鄉巴佬。可是,他們不知道,他的長衫里藏了一把沉甸甸的小型銅製狼牙棒,系在腰間的細長皮帶上。而且,這隻狼牙棒系住了賈伯曄唯一的希望。

其實,天色才拂曉,賈伯曄就已經到了城邊。他趁著夜晚馬不停蹄地趕路,以避開白天路上川流不息、奉曼科和維拉·歐馬之令,前往此處集結的士兵。趕路的深夜中,有好幾次他迷失了方向,因此白白地走了許多冤枉路。儘管身體疲憊不堪,但他心中的憤恨與痛楚,卻無時無刻不催促他前行,讓他不敢稍加歇息。

只有此刻,偎著漸漸被陽光烘暖的城牆,賈伯曄才意識到自己是如此飢餓與疲累,四肢都已僵硬得無法動彈。然而,他一點也不想去找食物充饑,他的目光自始至終緊盯著那座官邸。他想,反正事情辦完之後,大可以再去飽餐和休息,如果到那時候,這還有任何意義的話。

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殺了鞏薩洛,沒別的了。

足足有兩小時,總督官邸進進出出的,都是些僕從和幾個王公貴族。大部分都是生面孔,從那些人的舉止裝束,仍嗅得出西班牙人的氣息。從他們以靴跟踏地,踢起塵土的動作,顯露出新統治者一派的自大與狂傲。

沉沉的倦意襲上賈伯曄的眼皮。又飢又渴的他,從頭到腳,時而不住陣陣地顫抖。但無論如何,他不能有一刻的懈怠,更何況僅僅是為了充饑這樣微不足道的理由。他想像著那一刻,把鞏薩洛手到擒來,為世界除去一個無恥的禍害。他隨手從掛在脖子上、覆蓋在長衫下、貼在胸前的一個絲織小袋子里,捻了幾片古柯葉放到嘴裡,有意識地嚼著,直到飢餓感消失殆盡。

小矮人告訴賈伯曄的那段怵目驚心的經過,每每想起,便一次次地重擊著賈伯曄的太陽穴:「鞏薩洛趁著安娜瑪雅沉睡時,溜進了她的房間。當鞏薩洛將魔掌伸向安娜瑪雅,她倏忽驚醒,然後狂叫,打成一團。曼科本來要將他就地處死,但安娜瑪雅擔心外國人會對唯一的君王有所不利而阻止了他,所以,我們只好倉皇地連夜逃離……」

這些日子來,賈伯曄不斷回想這些敘述,一而再,再而三,在腦海中似乎上演成身歷其境的影像,所有的情節都夾雜了一股水火不容的恨意,扯裂著他的每一根神經,比現在饑渴的難受還痛苦千萬倍。他呼吸的每一口氣,都像是品嘗玉液佳釀似的,深深地喝下每一點每一滴的刺痛。此刻的他,瞪大的雙眼有如銅鈴,手指僵硬地握緊狼牙棒。

午後的炙陽曬得他昏沉沉的。頭昏眼花的賈伯曄,幾乎無法集中意識去注意鞏薩洛的動向。最後,他還是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嘴上覆滿了灰塵,深深地陷落在噩夢深淵中,夢裡他望見安娜瑪雅在遠方,滿臉堅毅的表情。她抱住她的金身丈夫,對著賈伯曄說:

「我們族人必須向你們這群外國人宣戰,因為所有的山神和我們的祖先需要我們的愛和勇氣,才不至於讓毀滅贏得勝利。而我,當我的金身丈夫引領著我們征戰時,我將永遠守在他的身旁,因為這是我的責任。而你,必須遠離我……」

賈伯曄還想再說些什麼,想向她解釋他們倆不能這樣彼此敵對,但他的嘴只能無聲地蠕動。他用盡了最大的力氣,試著讓安娜瑪雅聽到他的聲音。他懇求安娜瑪雅,求她別再那麼堅決地看著他。但什麼反應都沒有,沒有一丁點的聲音,甚至沒有一絲喊叫從他的嘴裡吼出來。他猛地驚醒,發現只是自己無力地呻吟。由於心裡全是安娜瑪雅的身影,恍惚間他忘了身在何處。

夢魘引起的無力感,似乎還尾隨著他好幾秒鐘,突然間,或許是胸前那把刀觸動了他的胸膛,他倏地清醒,這一會兒才清楚地回憶起在喀爾喀,那晚愛的纏綿後,他對她說的話:

「所以,我們兩個不得不壁壘分明,彼此對抗。假如在戰役中你必須站在曼科那一邊,和我敵對,安娜瑪雅,那麼在你的眼中,我就成了『外國人』,跟其他的外國人一樣。總之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

安娜瑪雅的嘴唇痛苦不堪地顫抖著,她的指尖撫過賈伯曄的雙唇,輕聲地說:

「你是我的最愛,我心目中的美洲獅!你是全世界唯一可以觸摸我的男人,不論今生或是來世。沒有任何人能夠像你這樣觸動我的心,引領我走入幸福的殿堂。」

賈伯曄臉上不知不覺地露出微笑,伴隨兩串淚珠從臉頰滑落,在滿是灰土的臉上划出了兩道痕迹。

是的,他沒有懷疑過安娜瑪雅對他的愛,正如他愛她一般。

不過他們之間什麼也不可能。她是已逝多年的印加王的妻子,她是懂巫術的女人,而他,是一個外國人,即使在他們同胞中,他什麼也不是,但他們之間隔著太遙遠的距離,存在著太多的悲劇。

就是這樣,他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手刃鞏薩洛。

而如果解決了鞏薩洛以後,他也能就這樣死去的話,這是上天給他最大的恩賜。

夜幕來臨,籠罩了庫斯科,他等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來。

混亂的尖叫聲打亂了他的思緒。街道上都是漫天如地獄般的叫罵聲和嘶吼聲。賈伯曄一起身,膝蓋嘎吱作響,大腿已然麻木僵硬。倏地,一隻豬衝出來,嘴張得極大。好一隻大公豬,豬毛和黑夜一樣黑,真像是來自安達盧西亞不折不扣的鬥牛,大約有二十多公斤重,嘴巴里有著如利刃般的犬齒,銳利得足以撕裂馬肚。

突然間,更多的豬被趕過來。大約三十隻,每隻豬都把頭壓得低低的,叫聲卻凄厲得像是即將被人宰殺似的。公豬直挺挺地以頭朝著城牆猛撞,母豬則是拖著沉重的大肚子,在漫天的塵土中撒了一地的豬尿。跟在後頭的,還有十來只小豬崽子,踉踉蹌蹌地在手足無措、驚聲尖叫的印第安人腳下逃竄。這群印第安人試著將這群惡臭難聞的豬驅趕到目的地去。

這群印第安人是剛剛被升為養豬階級的鄉下人,他們的長衫上污點斑斑,氣急敗壞地揮動著長棍。然而他們卻不敢用長棍來鞭打豬只。前一會兒,是因為一隻小豬崽子起了頭,整群豬才騷動起來。不遠處,一群庫斯科人隔著安全的距離向豬群張望。人群中有男有女,還有小孩,笑開了嘴,張大了眼,欣賞這場稀奇古怪的荒誕劇。

這會兒換成賈伯曄跳到街道上,接著大聲一喝,隨即以鞋跟朝著豬圓滾滾的屁股狠踢了兩三下,一把抓起一隻小豬崽,兩手扯住它的耳朵,一下子就鎮住了這個混亂的局面。所有的豬瞬間靜了下來,不再騷動掙扎。豬群抬起頭,不知怎的,眼光不再渙散,也不再嘶鳴。

其他沿路觀看的人也看得目瞪口呆,養豬人不信任地打量這位自告奮勇的人。賈伯曄以愷切語向他們打招呼,好讓他們解除戒心。儘管如此,他一開口問他們這群豬要趕到哪裡去,竟然無人答話。賈伯曄意識到也許他的口音讓他們吃了一驚,也可能是他的裝束,也許臉上的泥巴已經剝落了幾塊,又或是嘴角流出了古柯葉的汁液,又或許在在都讓他們感到訝異。但是,終於有人舉起手,指向鞏薩洛的官邸說:

「去外國人那兒。這些牲畜是他的。都是從卡哈馬爾趕來讓他吃的。」

這人的聲音里夾雜著既懷疑又尊敬的口氣。靈光一閃,賈伯曄知道機會終於降臨在他的身上。他對這人說:

「讓我幫你,我知道怎麼指揮這些牲口。」

然而,賈伯曄還是費了好一番勁才把豬群趕進狹窄的梯形入門處,進了方院。不過,場面較之前更為混亂,豬群進了方院之後四處衝撞,翻倒、打碎了幾個瓮,還驚嚇了一旁正在梳毛的馬匹,年輕的印第安僕人也被豬群嚇得四處逃竄。

事隔兩年,賈伯曄發現鞏薩洛的官邸依稀未變,只不過每個房間多了扇西班牙式精雕細琢且堅硬的門,以及方院中間多樹立了一道欄杆,作為拴住馬匹之用。

賈伯曄不再理會那群豬,徑自走到方院中間,不一會兒,他馬上就認出從下個院子傳出來的、那令他厭惡的叫聲和笑聲。

鞏薩洛穿著一件別有襟飾的襯衫,一襲絨褲和一雙發亮的靴子,身邊隨同兩位貴族人物,正眼也沒有瞧出他是偽裝的印第安人。沒有人注意到賈伯曄,大家都只顧著觀看這場豬群大鬧的滑稽劇。其中一人逮住一名女僕,用力把她推到一隻最兇惡的公豬前,戲弄著她。在這隻公豬伺機反撲之前,賈伯曄揮出那把狼牙棒,撞開牲口,冷不防地一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要他放了女僕。這位自命不凡的貴族呻吟著說:

「你這天殺的!我的手腕快被你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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