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喀爾喀,1536年4月

最近兩天,在喀爾喀的神廟裡,祭司和預言家占卜的問題越來越多。古柯葉燒個不停,早晚各以黑、白駱馬的心臟卜卦。城外,那些在方院四周的石塔里記錄時間的人,絲毫不敢怠慢,立即重新展開計算的工作。穀倉里,負責吉普的結繩者忙著結繩結,至於那幾名由維拉·歐馬欽點的將軍,則急著清點徵召的軍隊、武器的數量和囤積在秘密驛站里的乾糧。

十天以來,整座皇家方院像個鬧哄哄的蜂窩。宮女們準備了百道各式佳肴,聖女們將成堆的華麗長袍放藏在柜子里,國王的妻妾和嬪妃個個仔細裝扮,連睫毛的彎度都很在意。

從兩天前,在喀爾喀,無論男女老少,不管狀況如何,一律不進食,只能喝水。

因為,兩天前,唯一的君王曼科獲得釋放了。

今天早上,天剛露白,號角聲便響徹山谷。從喀爾喀周邊的懸崖上,眾人便可看到簇擁在唯一君王肩輿四周的護衛隊,前有百名聖女清掃路上的灰塵,另有其他百人高聲歡唱,鑼鼓喧天,還有千位服飾耀眼的戰士,手持弓弩或狼牙棒,緊隨其後。

於是,在皇家方院里,安娜瑪雅下令將雙胞兄弟神像安置在內院中央,並且在它的四周擺滿供品,包括古柯葉、飯菜和奇恰酒。

接著,庫斯科和各省的王子前來敬拜雙胞兄弟神的黃金面容,然後在內院四周選個位子坐下,每個人的面前皆有一塊長方形的大石頭。然後是一整排的王妃和寵姬,她們站在王座的後方,那張三腳帝王椅就安置在一張以蝙蝠毛織綉幾何圖案的毛毯後方。

眾人各就各位,個個神色驕傲。自從曼科被授予瑪斯卡卑恰之後,從未舉辦過如此鋪張的盛宴。對眾人而言,此刻就像偉大的四方帝國重回祖國的懷抱,完好如初,好似那批外國人連一根小腳趾頭都不曾碰到這塊由維拉科查開創的大地。

安娜瑪雅容光煥發,舉手投足之間充滿貴族氣息,激發了戰士們的勇氣和驕傲。

但是她的內心卻如一潭等待的憂傷湖水,不敢輕易示人。

趕在烈日當空之前,號角和鑼鼓早已回蕩在喀爾喀的城牆間。皇家內院里,所有的王后和妃子早已行禮如儀,不敢妄動。之後,輪到王子和將軍團,他們將擺在腳邊的大石塊扛到肩上,弓著身體等待曼科回宮。連安娜瑪雅也雙膝著地,手掌貼著地,俯首彎腰。

聖女停止歌唱。號角和鑼鼓吹奏最後一回。

城內一片肅靜,眾人屏氣凝神。

內院里肅靜的氣氛凝重得讓大家感受得到,當曼科步下帝王肩輿時,那條細膩毛毯的飄動,以及聖女們為了替唯一的君王開道,清掃地磚用的羽毛掃帚的拂動。

當他碰觸安娜瑪雅的肩膀時,大家都聽見他說的話:

「起身,卡瑪肯柯雅。起身,看著我。」

安娜瑪雅站起來。當她發現曼科生氣蓬勃,終於重獲自由了時,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首先,他本人依然像太陽一樣艷光四射,護胸甲和長袍上的黃金,與雙胞兄弟神的金身一樣華麗耀眼。

「很高興見到你,唯一的君王!」她說,「我想念你。我們大家都想念你。」

曼科莞爾一笑,轉身凝視彎腰駝背、肩上背負著重石的文武百官。此時安娜瑪雅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

突然間,她覺得他的皮膚黑得像暗夜一樣,而且瘦了。雙頰凹陷,雙唇變薄,眼瞼上滿布細紋。他的雙眼像極了一個內心掏空的人才有的眼睛,僅剩一對眼珠子勉強看得到一點兒生命的跡象。

在這張臉上,一切原屬於那個曾經贏得瓦拉戚谷大賽,長得既年輕、有朝氣且英勇的曼科,全都不見了!

在這張臉上,那些外國人留下了恐怖的蹂躪和無情的仇恨印記。

他舉起一隻手,用指頭貼著安娜瑪雅的臉頰。安娜瑪雅因這道觸摸,渾身發抖,強忍住了氣才沒往後退。

「我也是,我很高興再度見到你,安娜瑪雅妹妹,我知道你幫了大忙。」

語意雖熱情,但口氣冰冷無情。站在曼科身後,安娜瑪雅猜想著維拉·歐馬的眼神。

曼科停止對她的撫摸後,嘆了口氣說:

「你發覺我變了,不是嗎?」

「沒有,」安娜瑪雅遲疑地回答。「你只是需要休息,唯一的君王,好好地補一補身子,然後好好地休息一會兒。」

曼科無情地冷諷熱嘲:

「你錯了,卡瑪肯柯雅,我變了,我現在只想發動戰爭。」

「這場戰爭就等你來點燃了,唯一的君王。」

她沖著他微笑。她從未感覺如此寂寞。

「安娜瑪雅!」

他第一次叫她時,安娜瑪雅並沒有聽見小矮人的聲音。

月亮早高掛在天際了。皇家方院內慶賀聲不斷,王子們開懷暢飲,相互約定在戰場上忠貞不貳,奮勇殺敵。之後又豪飲千杯,嘲笑敵軍。與其說他們在談話,不如說他們只是高聲尖叫,特別是當他們提起從前的戰役和先祖們的豐功偉業時。

躲在內院的一個角落裡,安娜瑪雅遠遠地望著他們,在火把的照明下,他們的臉慢慢地變得既稚氣又可怕。

「安娜瑪雅!」

她轉過頭去,終於在屋腳邊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伸出手,小矮人要她過去。

「幹嗎躲起來呢?」她問。

「不想讓人看見,」小矮人抓著披風喃喃地說,「彎下來聽我說。」

「什麼事這麼神秘兮兮?」

「彎下來!」

她慵懶地嘆了口氣,乖乖地聽命。當她將臉降到小矮人的高度時,後者小聲地說:

「他來了。」

安娜瑪雅渾身打哆嗦。她抱怨無法掩飾心中的想法。她的太陽穴在跳動,但卻故意皺著眉頭問:「你在說誰?」

「說他啊!他來了。」

小矮人調皮地笑一笑,但是她堅持假裝聽不懂,於是他便大叫:「別裝傻了!他來了,那隻美洲獅。」

她抓著小矮人的手,差點兒就站不穩了。她甚至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問:「在哪裡?」

「我把他藏在羊毛倉庫里,那個地方最安全。我帶你去。」

小矮人轉身看著一個放在牆角、狀似籃子的東西。

「我幫你帶了件黑披風來,離開方院時,比較不會被人發現。」

安娜瑪雅拉著他的手臂。

「辛布……」

「公主,你會叫我的名字,表示情況不妙。」「我害怕。」

她懷疑了一會兒是否真的是他。

他穿了件黃色長袍和一條農夫褲,頭戴一頂的的喀喀湖式的四角無邊呢帽,蓋住剪短了的金髮。

於是在離她尚有段距離時他便已停下腳步,脫掉呢帽,緊張地傻笑。

「這件長袍怪怪的,」他說,「但是總算讓我走到這裡來了。其中最困難的莫過於吸引小矮人的注意……」

安娜瑪雅根本沒在聽他說話,因為賈伯曄的笑聲早在她的心裡燃起了幸福之火。就在幾步之間,她褪去了一整天當中身為卡瑪肯柯雅應有的矜持。

當她環住他的頸部時,他依舊笑個不停。她用嘴封住他的笑聲,軟化在他的熱情里。

幾乎粗暴地,她突然離開他的懷抱,推開他,就著一盞微弱的油燈審視他。這次換她,她開始縱聲狂笑,輕輕地撫摸他,邊繞著他轉邊說:「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這一次換他抓住了她,用雙唇吻遍她的玉頸和酥胸,彷彿希望從她的肌膚和體香中汲取未來的養分。他邊吻邊輕聲細語:「對,我還活著,這可是你給的生命!當時我幾乎完了!」

他們彼此用手撫摸對方的臉,彷彿如此長的分離讓兩人變成了瞎子。然而長期以來靠著忍耐和想像的慾望在兩人的心中燃燒,迫不及待地想撫摸對方。安娜瑪雅脫掉賈伯曄的長袍,用指尖摸著他肩上的那個印記,呻吟地說:「美洲獅,美洲獅!」

於是他將她抱起,走進一堆未處理的羊毛絮里。他不斷地撫摸她的胴體,一片一片肌膚地摸。兩人緊緊相扣,纏綿悱惻,肌膚交融,腹膜相貼,氣息相通。

卡達理特地為了他們,在遠方,在一座四面環山的湖邊,再次朝夜空丟擲他的那顆黑石頭,石頭依舊在空中暫停,將時間凝固,好讓他們的愛情找到一個不可能的避風港。

稍後,他們竟像少男少女一樣靦腆,只得邊撫摸邊藉由談話鼓勵對方,於是兩人各自描述這幾個月以來所經歷的一切和所受的痛苦。儘管兩人心情沉重,但卻仍維持十分幸福的輕鬆模樣。

最後,賈伯曄終於說:「小矮人將在庫斯科發生的一切全告訴了我。為了曼科和你……」

她閉著眼睛,沒有回答,十指和他的緊緊相扣,除了陪伴他,更希望好好地撫摸他的胸膛。

賈伯曄任憑她撫摸了片刻。之後,突然間,他緊握著安娜瑪雅的手不動。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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