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格蘭色拉沙漠,1535年12月

他觸目所及,一片死白。

他們剛穿過最後一道山口。在他們的腳下,峭壁陡直。通往這座無垠山谷的那條山路連轉了十五個彎。之後,從左側,在陡峭的懸崖中越行越廣,最後再也望不見那座鹽海。那座又白又硬,仿若一道無中生有、大剌剌面對蒼穹的危險之門。

「現在不是去那裡的時機!」聲音嘶啞,含糊說完這幾字的那個男人,指的便是這幾天以來賈伯曄極目所見的景象。他個子矮小,全身臟透了,皮膚曬得黑不溜丟。頭上戴著頂褪了色的無邊呢帽,帽下垂著許多紮成一大束的髮辮。一身的衣物,就只一件沾滿污點的老舊長袍,以及一長條束在腰部的駱馬皮繩。大腿和小腿肌理清晰地暴露在看似矯健的肌紋下。但是最特別的當屬他的一雙腳。這雙腳早已和任何石塊,以及任一條他所走過的道路的外形相吻合了。事實上,它們反倒像是動物的爪子,而非人類的雙腳,其上的趾頭均已不見蹤影,指甲被厚實得連皮開肉綻都不見血絲的皮繭所吞噬或包住了。

賈伯曄昨晚才結識他。連續追趕了維拉·歐馬一個星期,他必須承認自己迷路了。

從第一天他莫名其妙地離開土比薩開始,智者及其隨從便馬不停蹄地往前趕路。然而,他自己也只敢讓紅棕馬做必要的休息。在他補給了少許乾糧的某處村落里,村民告訴他,智者正四處徵召壯丁,命令所有的漢子到北方集合。因此,徵得了足夠的挑夫之後,他日以繼夜地趕路,除了睡眠和用膳時才離開坐轎。

賈伯曄首先想到,他如此匆忙,可見庫斯科情況危急。智者所發布的召集令指的必是戰爭。

其次,是個失望的想法,表示他再也無法趕上維拉·歐馬,和他一起平安地穿越四方帝國。換句話說,他再也別想在短時間內回到安娜瑪雅身邊!相反的,他只能像條蚯蚓慢慢地爬行,而皮薩羅的弟弟則無疑地將使出最殘暴的手段。這幾個星期以來和亞勒馬格羅手下那些暴徒的生活經驗,告訴他一切都完了。恐怖的景象無時無刻不困擾著他。

他自責不該如此無知,不該對法蘭西斯科先生言聽計從,遠離生命里的唯一力量:對她的愛!

他夢想自己最後終於凈化了鞏薩洛的世界。夢想自己變成鳥,緩緩地脫離無能的困境。他夢想馬上便可以在那裡和她會合,重新回到她的臂彎,靠著她溫暖的酥胸,其美麗和完好的程度與他們道別當日一樣。

於是,他不顧一切,不時地催趕驍勇的紅棕馬加快腳步,強迫它在夜裡走上一小段路。終於他迷路了!

直到他越過一堆岩石,眼前突然出現這個看不出年齡,彷彿從洞穴里冒出來的惡魔。

這個人的眼神和夜晚一樣深邃,再次逼迫賈伯曄對他提高警覺,賈伯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聽懂那人一口帶捲舌音奎楚亞語。

「假如你去的話,不是馬上到了,就是馬上死了。」

事實上,只要看一眼壯闊的灰白鹽海便知情了。旭日的光芒將山影完完整整地倒映在其上。那邊,在北方,鉛色的地平線蒙著晨霧,和海平面一樣成弧形。

「你說過需要三天?」賈伯曄問第二次了。

「假如不被太陽吞掉的話,三天便可抵達。」

「我們可以改走夜路。」

「你會在夜裡迷路!雲層太厚,你將無法分辨指引道路的阿普山頭。你會一命嗚呼的。還有,假如白天里雲層久久不散的話,你也會一命嗚呼。安帝會吃了你。」

賈伯曄打了他的紅棕馬一把作為響應,因為它彷彿聽懂了這位印第安人說的話。

「三天。」賈伯曄接著說,「假如走山路的話,你又說需要六或七天……」

「沒錯,七天或更多,因為現在是雨季,山路全成了河流。所以需要七天或更久,但是你可以活命。」

「假如她不在我身邊,活著又有何用?走吧,別再抬杠了。你願意替我帶路嗎?」他無望地問。

男人意外地點頭同意。

「你比我更瘋狂。」他說。

之後,便朝鹽地沙漠走去。

在進入格蘭色拉沙漠之前,眼前的景象令人稱奇。原本從遠處看以為是鹽的東西,竟然全是水。旭日已高升,甚至蒙著一層薄霧,遮掩了地平線。海天一色。賈伯曄感覺自己即將走入一幅尚未創作的白色畫布,參與一場即將迎戰另一世界邪靈的儀式,眼前朦朦朧朧。

印第安人先做示範。他用呢帽沾滿水,再將四個穩當地掛在馬鞍上的水壺中的一個弄濕,然後壓在額頭上,直到看不見眼睛。

「照著做,也替你的馬這樣做,」他以嘶啞的聲音命令。「否則鹽巴的白色反光將讓你什麼也看不見,而且頭昏腦漲。」

賈伯曄從手槍皮套里拉出最後一件襯衫,將它撕碎,浸泡在水裡。儘管雙眼早因反光而疼痛,但是紅棕馬並沒有表示太多的不滿。然而,頭戴這麼一條應急用的頭巾,讓它看起來喜感十足,惹得賈伯曄粲然微笑。現在輪到他包紮頭部了,緊得只剩下一個小孔供探路之用。

之後,一言不發,他將韁繩掛在肩膀上,隨著那名早已走進白茫茫里,並在此等候他的印第安人。靜止不動,他的影子彷彿漂浮在空中。

一個小時後,水面不見了,出現另一片海,凍結的程度彷彿只能承受一次的打擊。冰面粗糙,作響,像千百塊硬如石塊、斷裂破碎的瓷磚,一望無際。

薄霧也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空,湛藍得再度引人擔憂。他那節奏優美的腳步聲和紅棕馬的步伐搭配得天衣無縫。

群山的倒影業已消逝。空氣不疾不徐。那名印第安人筆直往前走,從不敢左顧右盼。他們沿著一座石島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島的左側長著一些仙人掌,高大得讓賈伯曄以為看見了一大隊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戰士。之後,在這片白海的兩邊,陡峭的山峰層層疊疊,或逃或漂浮在地平線,在熱騰騰的薄霧裡模糊地游移著。

正午之前,太陽早已像一把白熱的刀刃。不論是下巴、雙頰或幾天來沒刮的鬍子下方,只要沒受頭巾保護的皮膚,賈伯曄全都感覺得到日照反光的刺痛,強烈的程度如火如荼。他真想喝一點兒水壺裡的水。但是,他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之後,毫無預警,印第安人倏地停下腳步。因為事出突然,賈伯曄得趕緊讓開,才沒讓紅棕馬撞上。

一言不發,他開始自轉,慢慢地,好似想確定各個方位。最後他看著賈伯曄,將帽檐稍微掀高,搖一搖頭。

「怎麼了?」賈伯曄問,嘴巴黏嗒嗒的。「我們搞錯方向了?」

男人用一隻指尖指著天空說:「陽光太強了。」

「怎麼會,陽光太強?」賈伯曄邊將頭巾的縫隙放寬邊大叫道。

「雲層不夠厚。我們會被太陽曬死。」

賈伯曄似乎還搞不清楚,印第安人的一雙黑手指著一望無際的沙漠,復又指一指萬里無雲的天空。

「今天和明天,還有後天,」他說,「陽光都太強了。我們無法穿越沙漠,會被太陽曬死。天黑前,我們還來得及返回山裡面去。」

「不,」賈伯曄怒吼,「不要!我不要回去!」

印第安人往後倒退了兩步,然後聳一聳肩。

「你的馬也會被曬死,」他多情地看著它,「沒有雲層,誰都無法穿越鹽海。」

「其實是你害怕!我要過去。」

男人盯了他片刻。

「有時候,要懂得害怕。」他喃喃地說。

他重新壓低帽檐,蓋住眼睛後,接著說:

「明天,假如安帝願意的話,他會讓你看見一座山,一座外型像相互交叉的指頭,叫作阿普·敦努帕的高山。從前,在成為高山之前,他是個人類,一位像庫斯科王子般的人類。現在他負責告知我們鹽海的終點。但是先得有一對眼睛看見那座山才行。」

他才剛停下腳步,連招呼都還來不及打,印第安人便已邁開步伐。這一次,他直接朝東邊最近的山脈走去。

賈伯曄猶豫不決。他知道印第安人說得對。他知道獨自一人更不容易穿越鹽海。但是他不斷地以那唯一的真理說服自己:假如她已經不在了,活著又有何用?

男人遠離的影子一下子便不見了。他自問,他怎麼能夠赤腳走在這鹽巴地上?因為即使穿著馬靴,他都還感覺雙腳發燙。

當那名印第安人頭也不回地走了百步遠之後,賈伯曄輕輕地甩動紅棕馬的韁繩,然後低語:

「走吧,小寶貝,走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但是他卻不留給自己時間考慮是否真相信如此。

黎明前,他們重新踏上夜空反照下的白皙大地。滿天的星辰令人心情振奮。幾個小時以來,氣溫尚且溫和,賈伯曄還敢騎著馬,以南十字星座為坐標往前行。之後,晨霧升起,賈伯曄心想,印第安人真是搞錯了,太陽根本曬不死他們。當它出現在雲層里時,只不過像個掛在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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