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胡楚頗斯多,1535年12月

黑夜降臨,氣溫涼爽。安娜瑪雅將手伸向小矮人生起的火堆。陶土瓮里慢慢地熬著一鍋湯。濕潤的空氣中飄著輕微刺鼻的野洋蔥加了西紅柿的香味。

安娜瑪雅偷偷地看著她的這位好友。當他稍早抵達這個村落的時候,因在雨中連續走了整整兩天,她差點兒就認不出他來。現在,他的表情依舊扭曲,看似十分痛苦。

在他們的腳下,黃昏里,胡楚頗斯多方院的紅色高牆,躋身在整片從高原延伸至筆直山壁上的油綠玉米和馬鈴薯田裡,看起來金光閃爍。平常,安娜瑪雅很喜歡這個垂懸在天地之間,既規律又平靜的城市。但是,從今天早上開始,親愛的土地婆潘夏·嬤嬤似乎受到了和小矮人一樣的傷害。

黎明時分,一場劇烈的暴風雨將這座帝王城的各個山谷震得天搖地動。

因此,在他們頂上的天空只蒙了層薄霧,鐵灰色的渦形雲塊像囤積在高原盡頭和田原四周的灰燼。須臾之間,整座山谷變成了一個吞吐著來自地獄煙霧的小蒸籠。於是,那些像一張張蝴蝶羽翼,盤踞在威爾卡馬佑河畔邊的玉米和小麥梯田全都被遮住了,之後是陡峭的懸崖,最後連那條通往胡楚頗斯多幾近垂直的小路也不見蹤影了。

接著,突然間,一波水漾的銀色波浪滾過這大塊的烏雲。每個人都聽見伊拉帕的吼聲,像極了一陣來自山谷深處,而非如平日來自天上的雷鳴。

農人們竊竊私語。婦女們趕緊將小孩叫回屋內。胡楚頗斯多的官員和祭司群集到高原盡頭的高牆下。眾人心系同一事:天地馬上就要變色了!

安帝的光芒透過薄霧,照拂著田野和胡楚頗斯多的巷道。遠方,就在帝王城的山谷後方,安帝的光芒雄踞在東方的萬巒群山上。但是那道處在兩者之間、無中生有的雲牆繼續地擴散,帶著銀色的波光從一方橫渡到另一方。

之後,一切的景象消失。雲層輕柔地往上升,一塊帶動一塊,且迅速地分散。田野上再度蒙上一層溫和的薄霧,夾雜著霏霏細雨,薄霧流連在方院的土牆上。高空一片陰暗,大雨滂沱直下到午後才停。

小矮人就是在那個時候抵達的,在山裡崎嶇不平的小路上走了整整一天,他滿身污泥,疲憊不堪。

此刻,萬里無雲,唯有小矮人的臉色令人擔憂。安娜瑪雅抓起一隻大陶碗,盛滿熱騰騰的湯。

「吃吧,」她柔聲命令。「吃吧,你又冷又餓,看你渾身發抖。有話等會兒再說吧。」

小矮人機械地伸出孩子般指頭的小手接過碗,看了一會兒又紅又香的湯。之後,他搖搖頭,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要,」他說,「我不要吃。我得先告訴你……」

但是,他又不說話,眼神發燙地望著安娜瑪雅。她伸出手,以輕柔的指尖撫摸著小矮人的太陽穴。小矮人將碗放在火爐旁的一塊石頭上,抓著她的手,靠在額頭上,彷彿可以從中取得他所欠缺的力氣。

「首先,」他喃喃地說,「他們拖著唯一的君王曼科遊行整個下城。他們在他的脖子上套著鐵鏈,要他從科里坎查神廟前走過。之後,他被囚在科爾坎帕塔廣場上整整三天,頸上和腳踝套著那些外國人的鏈條……」

小矮人再也說不下去,彷彿從嘴裡吐出的每個字只會讓他更覺傷痛。他推開安娜瑪雅的手,全身縮緊。

「那裡……是的,他們把他留在那裡,他,我們的唯一的君王。銬著鐵鏈,身上的長衫又臟又破。噢,安娜瑪雅,同一件衣服他竟然穿了三天!他,安帝之子,就這一身打扮,站在那些祖先的木乃伊和庫斯科的居民前!那些外國人從早到晚在他跟前嘲笑他。」

小矮人再次停嘴。安娜瑪雅不敢再盯著他看。她將眼神移到遠方的高山上。雪白的山頭屹立在漆黑的夜裡,她相信自己的全身都感受到了那份冰冷。

「當他們從科爾坎帕塔將他帶走時,全庫斯科城的居民哀聲痛哭,」小矮人接著說,「他們把他帶到那個想強姦你的外國惡魔住處。眼看著後者如何折磨他,宮女們嚇得驚聲尖叫。其中有些人連夜潛逃,其他的則使用外國人的武器割喉或開膛自殺。嬪妃們一致請求他對唯一的君王手下留情。但是那些外國人只是以微笑作答。他們將嬪妃關在一個庭院里,再用鐵鏈將曼科從頭到腳銬住,帶往那裡,當著他的面,將全部妃子的衣服剝光。在唯一君王的面前,那些外國人對她們施暴了整整一個晚上。隔天,其中有幾個便死了:心臟被掏出擺在兩腿中間。」

小矮人上氣不接下氣,渾身發抖得厲害,非得靠在桌邊才保持住了平衡。他不敢看安娜瑪雅。此刻的她僵直不動,只要隨便一推便足以使她崩潰。

突然間,一聲嗚咽的哀號,小矮人出拳揮掉湯碗,湯碗摔破後,爐火滋的一聲,被弄熄了。

「他們把他埋在一個坑裡,任由別人在他的頭上撒尿!」小矮人嘆息。

「夠了!」安娜瑪雅說,早已站了起來。

她的臉看似剛從一整塊的石灰岩中雕刻出來。

到目前為止,戰爭對她而言似乎只是遙遠的一聲巨響,是幾千名士兵廝殺的奇怪場面。

現在,她本身就是個戰場。

四周火把環伺,雙胞兄弟神像的黃金身軀在夜裡熠熠生輝。

小廟裡,這尊備受外國人覬覦的雕像安置在一塊磨亮的大石頭上,其上覆蓋著一塊填滿棉絮的毛毯靠墊。在它的腳邊,火盆里正燒著幾片古柯葉,令人頭暈的氣味充塞了整個室內。

當安娜瑪雅走進去時,兩名少女先在地面上撒滿坎吐阿的花瓣後,再將祭品供俸在雙胞兄弟神像旁。手一揮,安娜瑪雅要她們出去。

她的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儘管肩上由兩根銀別針別著一件羊毛長披風,但是她依然抖得厲害,抖得唇齒打戰。

她拿起奇恰酒瓮,在彩繪的祭祀木杯里倒滿了酒。一語不發,她將酒杯舉過頭頂,然後深沉地望著黃金雙胞兄弟神像的臉。後者的表情和她的一樣不近人情和嚴肅。

就在她應該向冥世的夫婿敬酒時,她卻放下雙臂。她沒有將奇恰酒倒在地上,也沒有敬它。她將酒杯握在胸前,眼帘蒙著一層藍色的淚光。她微張著嘴,傾訴變成了抱怨。

「噢,我全能的雙胞兄弟夫婿,為什麼我每天都該向您敬酒?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為什麼您聽不見我的呼喚,無顧我的痛苦低吟?難道您為了反對我們,所以將我們判處在如此長久的沉默里?難道您為了反對我們,所以讓眾人在此蒙受羞辱?」

她停了一會兒。整個人搖搖晃晃,或許根本沒有知覺了。

她蹙眉縮唇。室內傳來一聲巨大的沙啞怒吼,火把上的焰火看似差點兒就被吹熄了:

「為什麼您要放棄我們?」

安娜瑪雅往前走一步,閉著眼睛,伸出雙手,將奇恰酒杯倒在那尊黃金神像上,之後嗚咽地痛哭。

「噢,冥世的諸神啊,你們在嗎?難道你們沒有聽見我們的讚美和抱怨嗎?難道你們看不見我們的痛苦嗎?噢,冥世的諸神啊:我們無時無處不遵從你們的訓誨,連沐浴和睡覺時也都想著你們。我們觀測鳥的飛行和雲的變化,以便得知你們的心情。為了你們,我們種植最精良的玉米,用最肥美的駱馬鮮血祭奉你們,好博取你們的歡心,希望你們能夠以我們為榮。為了在此世上和冥間顯耀您們的光榮,我們替你們編織了足以媲美和平之日的五彩毛毯。總之,我們以你們的法律和意願為一切的依歸。然而,卻只得到你們的沉默作為回報!難道你們懼怕那些指揮外國人的神祇嗎?難道你們變得和我們一樣懦弱了嗎?」

安娜瑪雅並沒有流淚,但是痛苦和憤怒在肌肉里跳動,簡直就要將她撕裂了。再也忍受不住,她晃動那尊站在靠墊上的黃金雙胞兄弟神像:

「您在嗎?……您聽見小矮人說的話沒有?您看見您的兒子曼科閉著眼睛任由敵人朝他撒尿了嗎?」

這幾句話回蕩在神廟外,穿梭在冰冷靜止的黑夜裡。

「噢,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她繼續哀求,「在您追隨安帝之前,您曾經握過我孩提時的小手,請不要放棄我!請不要棄我於不顧!請不要讓我誤以為我們如同一群高山裡的迷途小孩。難道您願意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被戰爭殲滅,一如被您以平靜的手法毀滅嗎?請不要讓我們的子民獨自面對此外國強權。假如我曾失身,我,卡瑪肯柯雅,願意化為灰燼!」

連這樣的低語也隱約消失在沉默里。

胡楚頗斯多的居民群聚在小神廟外傾聽卡瑪肯柯雅的哀號。現在,眾人和她一樣,渾身發抖,唇齒打戰。和她一樣,他們等待沉默能夠化成另一種東西。

但是,卻只聽到從依楚茅草屋頂往下滴到地板的規則雨聲。

當她準備離開神廟時,黎明已近。

廟裡的火把皆已熄滅,但無人敢再前來點燃。

夜依然深沉漆黑,然而,就在跨出門檻的那一剎那,安娜瑪雅忍不住連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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