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土比薩—格蘭色拉,1535年11至12月

總數約數百人,每十個或二十個人一組,不分老少,全被繩索拴在一起。

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有一圈積滿污垢和燙過的鐵圈痕迹。每個人的肩膀都被彼此牽絆的鐵鏈磨破了皮,並且腫大長膿。每個人的臉頰皆因疲憊和飢餓而消瘦。每個人的眼神都一樣,分不清灼燙的烈日或幽暗的黑夜。

他們一起走了幾天幾夜。越過一座座山口,穿過一片片光禿的草原,用萎縮的肌肉扛著幾乎和他們的體重一樣重,裡面裝滿衣服、食物、盤子和錫制酒杯的籃子,以及一大堆炊具。

就在近午時分,烈日當空時,其中一位不支倒地。蘇醒了一會兒之後,再度雙膝一軟,像睡著般昏倒了。空中傳來一陣皮鞭聲,但依舊喚不醒他。那條綁著眾人的鐵鏈被往下拉,扯著他們的頸部,半掐著他們,就這樣走了幾步遠。然而沒人敢抗議這雪上加霜的痛苦,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奇怪的是,那隻裝著錫酒杯和碗盆的籃子竟還好端端地留在那個人的肩膀上。但是,扛著它們的人早就一命嗚呼了。痙攣地,他的雙手好似焊接在肩頭物上,然而整個軀體實已癱瘓。

最後,哐啷一聲,籃子搖搖晃晃,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兒被灑了出來。鏈子上拴的人全都停下腳步。大家七嘴八舌地竊竊私語。死者只剩下一副軀體掛在鐵鏈上,奇怪的是,他的頭部卻直挺挺的。

賈伯曄騎馬走了約五十步遠,一聽見鐵鏈的聲音,倏地將馬掉頭。眼中所見的景象讓他愣在太陽底下,彷彿全身只剩下一副骨頭。

一名戴著寬邊帽的騎士已經出現在那段夾在兩個印第安人中間、掛著死者的鐵鏈前。他甩動左手的馬鞭,右手則溫和地把劍從劍鞘里抽出。直到刀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賈伯曄才知道他的用意。

他趕緊將紅棕馬掉轉一圈,猛地刺它一下,大叫說:「不要!不要!」

然而那把粗糙的刀刃早已出鞘。上半身傾斜,手臂伸長,像揮灑鐮刀一般,騎士一刀砍下死者的頭部。那顆頭在依楚草叢間滾了幾下,而軀體則在其同伴驚惶的注視下,雙肩往後仰,整個脫離倒地。

賈伯曄快馬加鞭,隱約看見屍體蜷縮成一團。當他抽出長劍時,挑夫群中發出一聲驚叫。另一個挑夫轉過身子,躲藏在帽檐下的眼神驚慌失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更來不及尖叫和抵抗。賈伯曄手上握著球狀的劍柄,像是從紅棕馬借來的神力,朝他的胸部用力地揮砍下去。

像木頭斷裂般,那名騎士滑下馬鞍,撞斷了肋骨。

他頭下腳上,從馬背上狠狠地摔到地面。當他試著重新站直之後,睜著一雙不明就裡的大眼,唾液里甚至夾雜著一點兒血絲。他眼前所見是賈伯曄的兩隻馬靴,和一對足以殺掉全世界的發狂眼珠。賈伯曄的劍心早已抵著他的喉嚨,讓他呼吸不得,只勉強聽得賈伯曄怒吼:

「我會讓你摔下馬,你這隻可惡的豬!」

騎士感覺劍心已插進他的肉里。他伸出雙手,張開手掌,抓住賈伯曄的長劍,正當賈伯曄準備往前推的時候,僵直的氣氛里傳來一聲巨響:

「我要是您,我就一動也不動,賈伯曄先生。您只要動一下,您的頭馬上就會不翼而飛!」

賈伯曄略側過臉察看,看見五步遠的地方,有支弓弩正對著他的前胸。

頃刻間,他真想一刀刺下去,聽見繩索斷裂的劈啪聲,終結多日來縈繞在他心頭的怨恨!

「後退,否則我將下令射箭!」看出他猶豫不決,亞勒馬格羅再次大叫。

騎馬站在弓弩手的後方,狄克先生用食指指著他。平常他的臉已經夠難看了,現在更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的雙唇發紫,雙頰因幾年前感染過梅毒,皸裂的程度眼看隨時會裂開。他的身體極瘦小,但浮腫的樣子和凹陷的裂痕讓他看起來像極了一座火山口。

那名騎兵在賈伯曄的腳下邊爬邊抱怨。賈伯曄最後放了他一馬。在他們身後的隊伍停下腳步,幾百個印第安人害怕冷漠地望著他們。沒有人敢觸摸那具屍體,此刻屍體發黑的血液已漸流光。

亞勒馬格羅甩動韁繩,騎馬來到賈伯曄的身邊。

「他媽的!」他破口大罵,「您是哪根筋不對勁?」

「您根本是個惡魔,亞勒馬格羅。請您看一看您的四周,每一個人的身上都繫上鐵鏈或繩子!他們又餓又渴,但是您連一天一個小時都不肯讓他們卸下肩上的重擔,還叫他們用轎子抬您的小馬。無論下雨或結冰,甚至連夜晚您都像捆綁野獸般將他們綁在一起,對他們一點兒照顧也沒有。在這種政策下,孩子們少說在一個星期之內一定會死亡。他們還真是幸運!至於婦女,則得忍受十幾個人的輪暴,直到褲襠里沾滿血!只要當地的居民躲避你們,你們不是將村莊燒了,便是拆了他們的房子屋頂,拿去煮湯用。現在,您手下的那些野蠻士兵連打開鐵鏈上的扣環都懶,竟然直接砍下屍體的頭顱!亞勒馬格羅,我告訴您,您是世界上最爛的人。您的臉已經講得夠清楚了。現在,您每走一步必留下腐爛的腳印!」

賈伯曄不再往下說,他氣得渾身發抖。他每說一句話,亞勒馬格羅便越笑越得意,不斷地搖擺他那干扁的身體。約二十名左右的西班牙人,不管是步兵或騎兵,現在全都群聚在他們四周,放聲大笑。

「可憐的小寶貝!可憐的小乖乖!」亞勒馬格羅格格地笑著說,越說越諷刺。「你們聽,各位先生,這個渾小子竟然想教訓我們。啊,這一點嘛!你們得知道緣由。舔了太多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臭屁,賈伯曄先生倒是滿身花香!」

往前跨出一步,伸直手臂,賈伯曄用劍心指著亞勒馬格羅瘦削的身軀。四周頓時靜了下來。自始至終消極地望著這場爭執的印第安隊伍,眼神突然一震。幾名騎士手持刀劍,騎馬將賈伯曄團團圍住。亞勒馬格羅帶著輕蔑的微笑,做勢要他們住手。

「永遠也不會,」賈伯曄面對眾人說,「總督先生永遠也不會允許這樣的暴力事件發生在秘魯人身上!亞勒馬格羅,自從您來到卡哈馬爾之後,便不斷地惹出令人羞愧和傷心的是是非非。因為您耍了手段,甚至撒謊,阿塔瓦爾帕才會一命嗚呼。您真是個陰險的人!但願天上也有地獄。一個像您在這兒製造出來的地獄!假如天父有靈,他一定會好好地款待您……」

盛怒之餘,賈伯曄只差沒有將劍刺下,但是他的叫聲彷彿紓解了從前一刻起便緊掐著他的厭惡之感。他感覺一陣暈眩,發了一身冷汗後,忍不住一腳跌跪在地上。像倚著一根拐杖般,他倚在長劍的球柄上,渾身無力,一聲打嗝,眼圈發紅,他彎下身,吐了滿地。

四周再度響起笑聲。

狄克先生輕揮馬刺,將坐騎稍稍往前挪,然後一腳踩在賈伯曄的頸子上。

「小賈伯曄!」他咕咕地叫道,「我想這一趟遠征行動對你的健康很不好。你的小心臟太脆弱了,小心靈也是。照這樣下去,我很擔心這恐怕將是你的最後一趟旅行了。聽我說,讓我們繼續我們的地獄行,你則回去繼續聞天堂的芬芳吧!」

賈伯曄在眾人的訕笑和嘲諷下始終保持沉默。他的心裡再次充滿苦水,然而,卻得細細品嘗到最後一滴。

他得忍受每一個笑聲,吞下每個人的揶揄,用笑臉面對這一張張被最下等的生物所侵蝕的面孔。

他得挺起勇氣,將哽在喉間的膽汁當成仙露吞下肚裡。

知恥近乎勇。

一路馳騁過去,嘴裡尚且苦澀,賈伯曄直奔到隊伍前端印加大王子們的轎子旁。他們聽從智者維拉·歐馬和曼科最寵愛的弟弟——保祿的指揮,全程陪同該探險隊,甚至就像是領隊。

那裡,沒有鐵鏈也沒有死灰的臉龐。幾名警衛身上的服飾十分考究,和以往守候在庫斯科廣場時一樣,伸出長矛擋在路中央。一聲令下,這幾名警衛轉身變成隨從人員,一字排開直延續到維拉·歐馬的轎子前。和隔壁轎子上同花色的帷幔掀起,賈伯曄認出保祿瘦長狡猾的臉。

這兩位印加大官帶著點驚訝端詳著他。收起倉促的神情,清了清嗓音,賈伯曄恭敬地向他們問候之後,才敢開口說:

「維拉·歐馬智者,以總督法蘭西斯科·皮薩羅之名,我請求您結束那些加諸在此隊伍里,您族人身上的痛苦!要他們這樣一路走到南方根本不可能。您的族人將在抵達前便全部陣亡了!我敢向您保證,假如法蘭西斯科先生在此的話,他永遠也不會允許有人竟然採取這樣的暴力!這一切全和他的意願以及命令不合。」

年輕的保祿眼神快速閃過,隨即轉過身去。智者則繼續盯著他,單單把嘴裡含著的一口古柯葉從一邊的臉頰移到另一邊,既不做任何表示也沒答腔。

「你們知道我指的是什麼,」賈伯曄繼續說,「你們應該阻止狄克先生,強迫他解開那些挑夫身上的鐵鏈,要求女人和小孩離開隊伍!以唯一君王曼科之名……」

智者的一雙黑眼珠緊緊地瞪著他,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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