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庫斯科,1535年7月

七月里的某一天,天色還早,總督的兩個弟弟抵達唯一君王曼科的皇宮時,科爾坎帕塔前供祭祀用的玉米田尚籠罩著一層晨霧。

鞏薩洛在帽子的緞帶上插了幾根鮮艷的藍、黃色羽毛。胡安則奇怪地繫上一條白緞帶。他們高聲談笑,笑聲回蕩在小巷道的高牆裡,期間還混雜了兩人和十幾名攜槍帶弩的隨行打手格答的馬靴聲。

皇家內院的入口處站著幾名印第安士兵,在一名上尉的指揮下,他們取下配在胸前的金色徽章,裝出一副抵禦外強的表情擋在門邊。鞏薩洛·皮薩羅一隻手壓著那位印加軍官的胸膛,傲慢地推開他;胡安則抓著他的衣領,故作憤怒狀。

「注意,鞏薩洛!別忘了我們是來和他們做朋友的!」

這樣的提醒惹來鞏薩洛一陣狂笑,連帶其他的人也跟著起鬨。在印加士兵無助和羞愧的憤怒眼神下,他們拉一拉有點兒破損的上衣衣角,然後重新排成兩列,整齊得好似要參加安達盧西亞皇宮前的閱兵典禮。大腳一跨,他們穿過內院里的第一座後院,再進入第二個。所有的宮女和官員皆停下腳步,被他們的擅自闖入嚇了一大跳。

鞏薩洛光鮮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帶著手下直奔大皇宮的正門。門前年輕的警衛舉起標槍禁止。一名西班牙士兵衝到總督的兩個弟弟跟前,他甚至無須往前挪一步,幾名印第安警衛在猶豫了片刻之後,自動放棄防守的陣勢。

鞏薩洛首先跨過門檻。他既好奇又好玩地停下腳步。

唯一的君王曼科光著上半身,站在他的妻妾面前。低頭,彎身,眼帘下垂,他發覺她們每個人手上拿的長袍都不一樣,布料細膩得有如飛禽羽毛。其中一位一見到有外國人士闖入,頭也不抬地驚叫了一聲。曼科全身僵直,驚嚇之餘,滿面怒容。

「你好,沙帕·印加!」鞏薩洛邊鞠躬邊說。

無顧他的問候,曼科回頭看著他的長衫。他故意假裝猶豫不決,慢條斯理。

「讓他穿衣打扮吧!」胡安建議,早已自行轉身離去。

「當然,弟弟!我們又不是野蠻人。」鞏薩洛邊冷笑邊走進屋內。

他走到一位妃子跟前,年輕的少婦嚇得往後退,趕緊把眼光移開。鞏薩洛一把抓起她手上拿的那件長袍,在部下面前晃了又晃,之後把長袍披在自己加了頸飾的外套上,輕輕地撩起鬍子,眨著眼皮,裝出少女的模樣,西班牙人群起鬨堂大笑。

「這件王袍很適合我!」他冷語揶揄,引來幾聲粗獷的笑聲。

曼科依舊面無表情,連看都沒看對方一眼,用指尖指著一件縫綴著紫色幾何圖案的深藍色長衫。儘管面對外國人的嘲笑,兩名宮女發著抖幫他把衣服穿上,另一位則遞上一條曼達,其上擺著玻爾拉頭巾。

一大群人被這樣的景象所吸引,全部擠向內院。無論男女,不管是宮女或官員全都低聲抱怨,竊竊私語。在清晨陽光的斜射下,面對唯一君王所受的侮辱,他們的眼裡透露著驚慌。

「鞏薩洛……」

胡安停下來查看引起四周尖叫和笑聲連連的原因。鞏薩洛從一位宮女的雙手間抓起一件印加王挑剩的長衫。

他走到一位嬪妃的身邊,將那件長衫披在她身上後,要她在群起的笑聲中亮相。她既擔心這些外國人會暴力相向,更害怕他們褻瀆君王之物,於是小心翼翼地防範。

「她喜歡這樣,」鞏薩洛說,「只要稍加鼓勵。」

「鞏薩洛……」胡安又說,尷尬不已。

其他的女人全擠在屋內盡頭的角落裡,而曼科,一臉難以捉摸的表情,一動也不動。他似乎勉強看著這場戲,連那位印第安少女為了躲避鞏薩洛而跪倒在地時,他也無動於衷。

於是空中響起一個眾人皆熟悉的聲音:

「各位先生,唯一的君王從不在寢室內接見賓客,勞駕各位到內院去,他將依你們的請求在那裡晉見各位。」

全體西班牙人嚇了一大跳,嘟噥著讓出一條路。安娜瑪雅出現在門檻上,氣得瞪著一雙深藍色眼珠,掃過一張張臉孔。鞏薩洛先是全身發抖,然後小露微笑,看著他的弟弟胡安一臉敬畏的樣子。

「說真的,美麗的女士,」他說,「你雖然不知道狀況,但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正需要你。」

安娜瑪雅瞪著這一對兄弟。她絕不讓他人瞧不起自己,儘管全身上下充滿憤怒和恐懼,她依舊站得又直又神氣,連鞏薩洛站在她面前時都不得不把眼神轉開。

「你說謊,」鞏薩洛抱怨,「你答應要給的金子在哪裡?」

他在太陽底下來回踱步,雙手不斷地揮舞。曼科依然端坐在他的帝安納上,不曾開過他的尊口。站在後方的安娜瑪雅全身僵直冰冷,繼續盯著這群西班牙人。內院的另一端,距離排成一列武打陣勢的那幾位外國人稍遠處,擠滿了爭先恐後奔向皇家方院的王公貴族。

「三個月了,沙帕·印加,」鞏薩洛接著伸出食指指著曼科說,「三個月前你答應過要給金子。你甚至以友誼和對我國國王——也是你的國王——的尊敬,作為擔保,向我們證明那些有關暴動的傳說都是無稽之談。但是多少天過去了,多少個星期過去了,而我們只收到幾個盤子和幾個你從女僕身邊偷來的小玩意兒!」

等他說完後,內院再度恢複一片肅靜。

一群飛鳥啾啾地飛過內院上空,它們的影子快如飛箭,射向西班牙人和印第安官員。胡安·皮薩羅目不轉睛地盯著安娜瑪雅,但是她對他的投注力和對其他的人一樣。曼科終於面露微笑,指著宮廷的內院、牆垣和他卧室的門檻。

「你看到金子了嗎,朋友?」他問,聲音異常溫和。「你們來到美洲獅城前後已經過了兩個冬季。你還記得嗎?你們抵達的那一天,這幾面牆上到處可見黃金,我的方院里的每間廂房裡都有黃金,所有的御花園裡有黃金,官員的家裡也有黃金!連我的妃子和妻妾的髮鬢上也都戴著黃金飾物,你剛才還戲弄了她們當中的一位!我現在問你:她的身上還有黃金嗎?請轉過身去,我的總督朋友的賢弟:請你看一看這屋內的所有官員。瞧一瞧他們的耳垂,你看他們還戴金耳環嗎?沒有,只有一些木頭製品。看一看他們的胸膛和手臂,早已空無一物了,現在他們的手腕和庄稼人一樣,不戴任何首飾,因為已經全部給了你們!既然都已經落入了你們的手中,你要我到哪裡再去給你找金子呢?既然你們已經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了,我又能把金子藏在哪裡呢?」

鞏薩洛帶著奸險的笑容看著他。

「你說謊,」他用手指著他,字句分明地說,「我知道國內還有金子,而且很多。」

「你見過嗎,這位外國朋友?告訴我在哪裡,我馬上派人去替你找來!」

鞏薩洛從齒間舒了一口氣,輕巧地湊到曼科面前。他看似想往他的臉上吐痰,但卻揚起雙眼盯著安娜瑪雅:「你很清楚我們指的是什麼金子!我的總督哥哥要的那尊黃金大神像在哪裡?大家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尤其是我。幾個月以來,你不斷地敷衍我們。我限你在三天之內將它送到我住的地方來!」

靜默了片刻之後,輪到胡安走上前去。

「不可能!」安娜瑪雅直截了當地回答。

「啊?為什麼,女士?」鞏薩洛以最謙恭的聲音問。

「因為那尊神像已經不在世上了。它和我們偉大的先祖們住在一起,活在那個太陽隱沒的國度里。」

鞏薩洛安靜地端詳了她一會兒。他瞪大眼睛,挑高眉心,作勢想了解她話中的意思。之後舉起一隻手,眼看就要打下去了,所有的印第安人全都捏了把冷汗。但是仔細盤算後,他將手輕輕地搭在曼科肩上。

「我的好朋友印加國王,不是太陽之子嗎?難道他拿活人和死人都沒有辦法嗎?」

「你沒有權利碰觸唯一的君王!」安娜瑪雅冷漠地說。

「那麼,我的好友印加國王是否可以忍耐幾分鐘,接受我這位善良人士為表示友誼所做出的一些親密舉動?您知道,對我們而言,熱情的表達方式就是自然、微笑、擁抱……還有禮物等等。」

鞏薩洛繼續面帶微笑,用力地放開曼科,一如他剛才使勁地抓著這位印加王。就在鞏薩洛轉身走回其中一名士兵的身旁時,印加王試著找回君王的坐姿。鞏薩洛揚了一下下巴,那名士兵立刻趨上前去。他的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皮鞍囊。他打開袋子,從中取出一條腳銬和鑰匙相連的粗重鐵鏈。鞏薩洛抓起其中的一端,將它擺在曼科的腳邊。

「你看,我才不像你呢,我帶了個大禮物要送你。」

曼科和安娜瑪雅望著那條鐵鏈。

「你知道嗎,印加王朋友,這條鐵鏈是我的總督哥哥法蘭西斯科先生用來捆綁那位為了保護他的族人而遭處以火刑的阿塔瓦爾帕。我想這個東西應該可以列入你的寶藏之一。我說得沒錯吧?」

內院里一片肅靜。

「所以我希望你願意將我剛才提起的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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