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肯科,1534年1月

賈伯曄不知道跟在小矮人後面走了多久。

偶爾,他感覺昏昏欲睡,不知是自己在走路,還是腳底下的路在走,他好似滑行在一條帶狀物上,有隻無形的手在前面拉著。

起初,他在心裡不斷地提出假設。是科爾坎帕塔那座碉堡嗎?之後,民房不見了,牆垣少了,連薩克賽華曼神廟的高塔也被丟到腦後。從出發時即被他當做指標的東北方位已經不重要了。他將手臂往前伸,感覺很特殊,好似浮在星海里。黑夜廣袤,浩瀚無垠——吞噬著大地。

他的傷口不再疼痛,悲傷已然麻痹。他一跛一行,心中仔細思考,人類真是奇怪,上午時百般絕望,但是黑夜一到,卻又讓人感覺希望無窮,內心自由奔放,無憂無慮。

連非離開不可都不再顯得那麼殘忍:明天,晚一點兒……事實就藏在今夜的某個角落,而不是在總督的暴力威脅里。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是走到庫斯科的上方之後,他感覺換了個地方。空氣較稀薄,樹木也不見了,山丘上的石塊渾圓,是個沁在水中的夜晚。他是個空間和時間的旅人,他發覺自己能夠感受到諸神與他同在。

小矮人始終閉著嘴,不理睬他的提問。或許,小矮人就是他即將前往的奇異世界的首位居民。

他突然離開大馬路,賈伯曄也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後,朝一處遍布岩石的地方走去,直到最後一刻他才看見一座平台:一座天然的圓形劇場,四周鑿滿神龕,讓他想起神廟和宮廷里的神龕。等他回過身去,小矮人已不知去向。

劇場中央有塊岩石,他走上前去,就在抵達前,摔了一跤才將腳步停下。他不知道這個石塊代表什麼意思,但是他可以感受到一股全能的力量。

「這石塊是由某人的巧手雕刻出來的。但它天生便含有靈性。」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賈伯曄單純地說。

對方以笑聲響應。

「你還沒見到我呢。跟我來……」

他回頭看,事實上,賈伯曄只看見一個舞動的影子,將他帶往一條微傾的坡道,走向丘陵里的一個洞穴。

「安娜瑪雅……」

他在洞口遲疑了一會兒,洞前有幾級大石階。

他走下幾步石階之後,停在比夜還深的昏暗裡。他伸出手四處摸索,只抓到來自地心的濕冷空氣。他嗅到一股燃燒的青草香味,一種似甜非甜的味道,和他相吸相斥。

往前跨出幾步的同時,他踉蹌一下,重跌在地,痛苦的尖叫聲震響整個洞穴。

「安娜瑪雅!」

他那混濁的嗓音又響又亮。除了這聲呼喊的迴音在牆面間來回撞擊之外,根本聽不到任何其他的聲音。

「安娜瑪雅!」

「來……」

這一聲耳語近在耳畔,於是他任她指引,心中的恐懼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他一步步地走到她的面前,猜想黑夜裡閃閃發亮的東西就是她的微笑和雙眼。她握著他的手腕,將他的雙手放在一張祭台上——是張石桌。

「我告訴過你我會出現……」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說過你一定要相信我……」

安娜瑪雅將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後慢慢地滑過他的手臂、肩膀和脖子——摸遍他的傷口,卻沒有弄痛他。但是,他竟然全身僵直。

「別怕……」

他閉上雙眼,任憑她如微風和溪流般,在他的身上游移,去除他的緊張壓力。他再度感覺到濃稠的甜美,一種唯有屈服別無他法的熱情。他的呼吸漸慢,軀體逐步瓦解。

「那個灰眼珠的男人去找卡達理,告訴他說你需要我。」

「巴托羅繆?」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卡達理和他經常碰面,互相學習對方的知識。」

賈伯曄突然顯得不耐煩。

「安娜瑪雅,我收到離開的命令。」

「我知道。」

安娜瑪雅的語氣平靜,令賈伯曄深思不解,他試著從她的眼眸中找出答案。

「留在這裡對你很不利,你得儘速離開。」

「是曼科的關係嗎?」

「我說過曼科不會傷害你。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你的同胞。」

「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危險嗎?」

「隨時都有危險,」安娜瑪雅笑著說,「只有無知的人才不信。」

「或是頂尖聰明的。」

他望著她的笑容。

「或是頂尖聰明的,沒錯。可惜,你還是得離開。」

賈伯曄傾聽寂靜的聲音,大口吸著充斥在空氣中的特殊香味。

「這是哪裡?」

「一座內院,一個祭祀的地方。在庫斯科近郊有好幾百個,依環狀線條排列,中心點便是我們的首都。有些儲藏了一些金銀財寶,你們的人很快便會搜刮到它們;但是另一些非常隱秘,你們永遠也找不到。」

「是舉行祭供的地方嗎?」

他看得出她有所遲疑,看得出她有所保留。

「舉行過一些祭供儀式,沒錯。」

突然間,彷彿找到了證據,賈伯曄恍然大悟這種他喉嚨間所吸進的香味來源。是烤肉的味道,是鮮血的味道……一陣冰涼穿透他的脊樑。

發現他惴惴不安之後,安娜瑪雅拉著他。

「走,我們出去吧!」

戶外的空氣讓他舒服多了。走出漆黑的洞穴,滿天的星光讓他感覺仿若置身白日之下。他們從一座石階爬上華卡的廟頂。

「時局轉壞了。」她說。

「因為時局轉壞,所以我應該離開?」

「還是有和平,但,是充滿謊言和欺騙的和平。」

「你說的是曼科?還是你的族人?」

「我指的是所有的人,賈伯曄。」

「因為這樣,所以我應該離開嗎?回答我。」

他的聲音里夾雜著一股不得已的苛責。安娜瑪雅帶點兒不安地回答說:

「才不是呢。是因為你必須活著,活著最重要!」

三言兩語之後,賈伯曄逐漸恢複了平靜。然而,感性的溫柔,依舊無法撫平從他內心深處如黑潮般湧出的不安情緒。

山丘上,從石縫間冒出一條小溪流,蜿蜒如之字狀。山壁間刻著幾尊雕像,而且在某個不起眼的地方有兩顆隆起直豎的石頭,圓潤如捆綁纜繩的纜樁。

賈伯曄不解地看著安娜瑪雅。她微笑以對,然後緊摟著他。

他們躺在同一塊岩石上。

賈伯曄不再疼痛了。

「告訴我,」他先說,「告訴我為什麼。」

安娜瑪雅伸出纖纖細指堵住他的嘴巴。

「你看天空,」她說,「看那些星星,別再問為什麼了。」

他跟著她一起神遊。

他忘了尚未知道的一切,忘了所有的問題和疑慮,像頭美洲獅般跳躍,像兀鷹般飛翔,像閃電般穿越蒼穹。此時,她牽著他的手,一句話也沒說。

她拉他起來,蜷縮在他懷裡。

他感動不已,因為她讓他了解她也有弱點,而且,默默無語地表達了對他離去的不舍,或許還有心中的不安。他是如此仁慈、如此單純。

當她掙脫了他的懷抱之後,定眼望了他許久,他可以從她的瞳孔中看見自己的渴望——看見自己一生的輪轉,看見已知和猜測的事情,看見長久以來,她潛藏在心底深處,不曾說出的秘密。

「你看!」最後她說。

明月當空,月光在那兩顆圓形的石塊上印下一個圖案,狀似一雙在黑夜裡閃閃發光的淡色眼珠。整個陰影勾勒出的是只貓的外形,既安詳又可怕。

美洲獅。

他不再多言。

當第一道曙光升起時,她早已不知去向。

美洲獅的雙眼再度變回懸崖頂端的兩顆渾圓石子。

賈伯曄並沒有走回山腳下的那個洞穴里。

他步上通往庫斯科的道路,心裡十分清楚,從每一滴血液到每一次的呼吸,他知道這條道路將比想像中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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