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庫斯科,1534年1月

黑夜周而復始,了無新意,充滿熙攘和歌唱,大家縱酒狂歡,大啖美食。奧凱帕塔和城內其他各地的廣場、皇宮以及地處較隱秘的內院一樣,一瓮瓮奇恰酒瓮底朝天,旋又馬不停蹄地裝滿,火盆從早點到晚:喂哺著活人和逝者。由於看見那些木乃伊離開廟宇和宮廷,進入廣場,坐在他們的黃金寶座上,身邊人群簇擁,僕從隨侍在側,最後人們仿若聽得見他們喃喃自語的聲音,聽得見他們古老有力的音容。

連賈伯曄都聽見了。

木乃伊們述說帝國的傳說、英勇的戰鬥、對他們顯現的神祇和所征服的敵人——他們說起太陽神、閃電神,談論山巒的孤獨,其上空氣稀薄,只見兀鷹翱翔。

加冕典禮過後,他便不曾再見過安娜瑪雅,在那場令人難忘的慶典上所感受到的沮喪,使他變得心浮氣躁,脾氣乖戾。

加薩納皇宮裡,從早到晚皆聞得到總督、他的兩位弟弟、蘇拓和亞勒馬格羅秘密交談的惡臭味。其實,根本無所謂,反正人家也不歡迎他。自從那尊神像遺失之後,連法蘭西斯科先生也無情地排拒他。可以說,幸好他的「背叛」將他貶為賤民:反正他也無意分享這種畸形的慶祝活動。他所該做的是讓自己在白天忙碌些,至少不要迷失在見不到安娜瑪雅的失魂落魄里。所以他到處穿梭,走遍這座奇特的城市,對老弱婦孺保持笑容,仿若一位與他們熟識的外國友人。

「賈伯曄!」

這個聲音把他嚇了一大跳,他本能地雙手叉腰。

「喂!」

「哦,朋友,我記得我教過你攻擊和偽裝的技巧,但是我可沒教你做痛苦狀,除了情非得已之外!」

面對兩個來勢洶洶的背光身影,賈伯曄終於看清楚是貝多和賽巴田高大親切的體型。

「對不起,朋友,我正試著……」

「……躲開我們,真是去他的!你不該這樣做!」

希臘人友善地抱怨,但是即使他臉上掛著大微笑,態度親切無比,亦無法逗他開心。

「我們到處尋找,」賽巴田接著說,「治癒你無精打採的藥方。我想我們找到了……」

儘管心情惡劣,賈伯曄依舊抵擋不了心中的好奇。

「這份特效藥是什麼?是兀鷹的精液還是駱馬的屎尿?」

「比這些都有效!算了,別再抱怨了,跟我們走吧!」

猶豫了一會兒,賈伯曄緊隨其後。

內院一片漆黑,廂房裡傳出婦女們的歌聲,音色如雀鳥輕啼。

賈伯曄往後退縮,但是他的兩位朋友拖著他,推了他的背部一下,他只好像個木頭人任人擺布。

他們進入的那間廂房十分溫暖。屋內一如所有印加人的住所,沒有任何傢具,但有許多帷幔、草席、羊毛毯和五彩羽毛。特別的是,裡面有三位年輕的女孩,一見到他們進來便趕緊閉嘴,但是臉上笑容燦爛,表明她們早已認識他的這兩位夥伴,而且不忌諱與他為友。

她們全都身穿五彩長袍,遮住姣好的身材。長袍直蓋到她們的膝蓋,僅露出一小段西班牙人喜歡的蜂蜜色肌膚。

「我們組織抗暴行動,」賽巴田故作嚴肅,「對抗我方軍隊中那些教唆大眾強暴少女的野蠻分子。聽說印加國王及其子民同意接受那道聖旨後,我們倡導了一項活動,目的是將西班牙大爺們的真正修養教導給當地的居民……」

賈伯曄忍不住笑了出來。光看那幾位女子殷勤地圍著他們,便知道他的教誨有了初步的結果。她們伸出溫柔的雙手,按著他的肩膀,邀請他和他的兩位朋友一起坐在其中一張草席上,其上的毛毯真是柔軟極了。

「我不是……」他小聲地開口說。

「你什麼話也不要說,我們會幫你搞定。」貝多說。

事實上,假手他人也是美事一件。幹嗎非和命運無止境、無目的地作對,然後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呢?屋內微熱,這幾位少女井然有序地在他們四周來回穿梭,替他們的黃金酒杯添酒,用她們的語言竊竊私語,談論這幾位外國人,說他們長得又英俊又魁梧——然後相視大笑,就像全世界的少女一樣,帶著令人咋舌的自由作風。

「我不想褻瀆宗教,」貝多表明,「但願魏勝德修士會原諒我,但是我發現信仰異教也有好處。」

「這個嘛,朋友,」賽巴田反駁,「我打從出娘胎便知道了。」

「話是沒錯,但是這幾年和我們相處下來,從在狄克·德·亞勒馬格羅的手下做事、領洗、授劍……這種種的一切早把您徹頭徹尾地改變了。看看這幾位少女。幸虧她們沒有讀過宗教書籍上那些唆使她們應該和我們保持距離的敗德篇章,不是嗎?」

「我倒覺得,親愛的貝多,我覺得她們應該是讀了不同種類的經文,書中告訴她們應該前來和我們相識……」

賈伯曄邊聽邊笑,雖然他精疲力竭、失望透頂並且微醉——眼前的一切將他拖向另一個世界,倒在一個對你微笑的年輕女孩懷裡,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生活哲學和唯一有價值的希望。

幾隻輕巧的玉手早已脫去他兩位朋友的長外套和襯衫,露出赤裸的上半身。他隱約瞧見賽巴田強健的肌膚和貝多·德·甘地亞較細膩但肥厚的胸膛。之後,他感覺有雙黑眼珠直盯著他——一雙年輕的眼睛,天真無邪,雖然充滿疑問,但透露著絕對信任的眼神。

「你真漂亮。」他用奎楚亞方言說。

年輕的女孩並不驚訝他會說她的語言。她的眼神越顯專註,越顯多情,她的雙唇微張,隱約露出一排玉雕般的白牙,一排懂得淺嘗和狼吞虎咽的玉齒。

她半蹲著,輕輕地滑到草席上,在碰到他之前便停了下來。她雖靜止,但他卻沒有任何表示,兩人近在咫尺,聞得到彼此的氣息。他嗅到一股樹木和花草的芬芳,於是閉上雙眼細細品味起這份香氣,將它吸入體內,灌溉他的內臟。

但是,正當他沉醉在情慾里,放縱自我時,心中油然響起一句話,一個念頭,讓他渾身顫抖。像趕走蒼蠅般,他試著趕走這個念頭,但是卻欲趕彌留,震耳欲聾,甚至喚起其他的記憶。「安娜瑪雅,安娜瑪雅,你對我似離非離,似躲非躲……」當她放開他的肩膀時,他感覺得到,他心知肚明,或許甚至還有持續和強烈的慾望,最後他終於睜開眼。

像欣賞彩虹般,他左右打量著這間廂房,他的兩位朋友早陷在繾綣的愛撫里——那位少女繼續盯著他瞧,現在她的雙眼半眯,好似透過百葉窗觀察著他。他攔下她的雙手,她則乖乖順從,臉上還是毫無驚訝的表情,依舊一副自我陶醉的樣子……你想要的,終會得到,還有什麼好苛求的呢……這種自由和這份力量逗得他面露微笑,讓他覺得真是嘲諷。

他將她從草席上拉起,要她挺直上半身,面對他。他用雙手撫摸她的頭髮,她則如貓般喵喵叫,然後閉上眼睛。隨後他站了起來,重新拉緊襯衫,將她抱在懷裡。

他搖搖晃晃。

他隨著一種無聲的音樂起舞,將自己的強烈慾望變成溫柔,十分甜美的溫柔,不以粗暴相對,而她也不以粗暴回應他。「我想要你,」他自言自語,「但是我又不想要你,我寧願等她,她……噢!這種等待真恐怖!但是多虧你,我才得以了解世上再也沒有比這種等待更甜美的事情了……」

他慢慢地放鬆身體,放開她後,她沖著他微笑。

「你真漂亮,」他重複,然後以雙眼道盡其意,「你真漂亮,可惜……」

他用手朝她送了個飛吻,她以同樣的眼神接受,毫不驚慌。之後他走出廂房,穿過內院,衝到街上,大口吸著安第斯山脈的空氣。

就在此刻,一陣陣拳頭如雨落下。

剎那間,除了他剛離開的那間廂房的熱氣、溫柔的撫摸、強烈的慾望和溫存,以及讓他有點兒飄飄然的美好經驗外,他的身體拒絕其他的感覺。之後,一個拳頭接著一個拳頭,猛烈地將他打得東搖西晃,他因為自己無力還擊而火冒三丈,眼中噙著淚水。

他們一共是四個人——兩個從背後抓住他,儘管他奮力掙脫,他們也只是輕輕地頂著他;而另外兩名則負責揍他,拳打腳踢,節拍準確外加手法專業。

沒人說話,除了他們的呼吸聲和謾罵之外。如此特殊的聲音,讓他一時難以分辨:原來是積悶在他胸中的怒氣、是對自身懦弱的嘀咕、是對費盡心力仍無法遁逃或躲避亂拳傷害的抱怨。

黑夜本已掩護了攻擊者的臉部,此外,他們還細心地用圍巾遮住鼻子和嘴巴;他只是斷斷續續地瞥見一雙眩人的黑眼珠。

疲憊中,一陣紅色煙霧飄過他的眼前:那是因為從他頭部滴下的鮮血遮住了他的眼睛,和他的眼淚、汗水及鼻涕混成一團……某種愚蠢和活力來自他的腹部,敦促他千萬不可倒下,應該繼續奮戰下去……抵抗?幾個胡亂無章的動作,幾個和青蛙一樣靈敏的手勢——然而他越還手,他們打得越凶。

他的腦中閃過幾個句子,幾段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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