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庫斯科神廟,1533年12月20日

濕氣凝重的薄霧和他們的背影玩起遊戲,讓安娜瑪雅有時也難以分辨眼前這兩個黑影子分屬於誰。維拉·歐馬和卡達理的影子,與本人相差十萬八千里。霧氣誇張地加高了智者瘦骨嶙峋的身材,但似乎反而壓扁了這位科拉少年原就結實的大塊頭。

彼此一語不發。

他們距離庫斯科只有一小段路程,但是因為氣候惡劣,所以他們很可能就此迷失在群山裡,迷失在這座最原始的山脈里。智者帶頭,領著他們穿過一條兩旁時而出現矮牆的小路,前往那間曼科僻靜的神廟。三天前他開始守禮齋,準備接受瑪斯卡卑恰的加冕儀式。

回頭一看,他們發覺所有的房子、整個城鎮和整座河谷彷彿被薄霧吞噬了。然而,從上而下照出的光影,在他們眼前映出一些岩石、動物和戰士的影子,偶爾吹過的陣陣狂亂山風,發出各種不同的呼號。

維拉科查到底想幹什麼?

最後,整片柏克坎夏神廟總算出現在他們眼前了,偌大的廣場和整齊的建築物,其完美的程度近似科里坎查神廟。四周玉米梯田環繞,條形耕地的寬度恰巧和牆面的高度等同。

就在維拉·歐馬忙著向廟牆邊唯一入口的警衛自我介紹時,安娜瑪雅轉過身去,讓自己為此處的安詳所感染。雄偉壯觀而且幾近隱遁,屬於這世界的形影、從未與另一個世界如此貼近……

神廟內院也是霧氣重重。薄霧彷彿來自地面,流竄在輕如蜂鳥羽毛的銀片間,堵住水池規律的汩流聲,池裡從溝渠下噴出一道水柱。

曼科獨自坐在卧室的門邊。

明天,他將穿上印加王的王袍,一件由上百位聖女殿聖女所編織的長衫禮服,上面的每一條纖維皆閃著五彩金光;他還將戴上一條用幾千顆霞琪哈斯所串成的項鏈,配上羅度和谷瑞金克鳥,以及沉甸的金耳環和金鎖鏈……但是,目前他只穿了件簡樸的白長衫和一雙草鞋,坐在他的帝安納小板凳上,雙眼望著乳白色的天空。

安娜瑪雅、卡達理和維拉·歐馬悄悄地來到他跟前。他稍微低下頭,雙眼離開天空看著他們,儘管面露微笑,卻終究無法擺脫臉上緊繃的線條。

「看起來太陽之子把自己藏在霧裡。」卡達理說。

安娜瑪雅嚇了一跳,維拉·歐馬則捏了把冷汗。靜止了片刻之後,曼科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甚至咳嗽連連。卡達理面露輕鬆喜色,安娜瑪雅這才跟著放鬆心情,但是智者那染著綠色汁液的雙唇依舊緊閉,神情嚴肅,毫不茍同。

「太陽之子把自己藏在霧裡……除了你,卡達理,我才可能饒了你所犯下的瀆君之罪。不是嗎,維拉·歐馬智者?」

祭司沒有響應,但是顯然十分不同意。安娜瑪雅發現他從未如此沉默和憂鬱,彷彿心中正燃著一股熊熊的怒氣。

「跟我來。」曼科說。

他把他們帶到內院的一間廂房裡。和許多神廟先前所經歷的遭遇不同,這間廂房並沒有掠奪的痕迹,不僅牆頂上支撐依楚茅草屋頂的細小屋樑,其下的黃金滾邊完好如初,就連屋樑上用厚重鍍金以單一線條鑿划出的動物形象也還保留原貌。神龕里的情形也一樣,所有的雕像都還健在,神像的雙眼依舊鑲著寶石——綠松石和翡翠——從屋內的各個角落瞅著他們。

特別是,裡面還有幾幅畫作。

安娜瑪雅簡直快窒息了。所有的畫作全裱上木框,掛在室內的各面牆上。雖然從未見過這些圖畫,但她一眼便看出都和印加國王的傳奇故事有關:曼科·卡帕克在庫斯科開疆闢土、巴夏居德克建造科里坎查神廟、尚卡斯戰役……她為之著迷,根本無法單純地將眼光停駐在某一幅圖畫上。一切皆栩栩如生,如此震撼人心,色彩如此鮮艷,裡面的人物如此貼近現實,不禁讓人想問,這些影像是否存在世上某處或者就隱藏在他們之間?

似乎連維拉·歐馬都被此地的莊嚴氣氛感動了。所有印加世界裡的傳奇故事全化為簡潔有力的圖像,其效力比語言還強,比狂風和武器的攻擊更兇猛。突然間,她的胸腔好似挨了一拳。

在一幅畫像上有張無法辨識的臉孔,龜裂得像塊老樹根,她一眼便看出就是偉大的萬亞·卡帕克君王。他躺在一張草席上,身上蓋著幾條羊毛和羽毛毯子,以免受風寒。在他的身邊,有張半明半暗的臉孔,是個瞧著前方的小女孩,藍色的眼珠既靦腆又驚慌,老國王的一隻手搭在她肩上。

曼科望著安娜瑪雅,她的眼眶裡涌著淚水。她無法不正視自己在萬亞·卡帕克駕崩後於帝國內所扮演的角色,但是,從沒有任何東西比這幅畫更能讓她感覺到此刻自己是如何走進傳說里的。

「明天,」曼科緩慢地說,「將是印加子民的一個大日子……」

安娜瑪雅的視線離開那幅畫,停在這位朋友尊貴的臉上,看著他那鷹勾鼻的側臉和那雙閃著無限活力的深沉雙眼。

「但是明天,」他以同樣嚴肅的語氣繼續說,「將會出現重重的危險。守齋戒雖然替我趕走了不少煩惱,可惜依舊無法去除所有的雜念。我需要你們替我明辨是非。」

他的眼光先落在維拉·歐馬的身上,後者眼都沒眨一下;之後又看看卡達理,他露出一個閃電般的詭譎笑容。

最後他的眼神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安娜瑪雅。

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終於命令要大家收起廣場上的帳篷,各自歸隊。賈伯曄和他同宿在加薩納的皇宮裡——而不是到廣場的另一邊,和大部分的士兵和在一起。他獨自享有一間中等大小的卧室,擁有一份特別為他準備、絕無僅有的奢華:一扇對外開啟的窗,一扇特經允許、沒有糊上油紙的梯形明亮小窗,足供他隨時欣賞街上的美景,欣賞華塔奈河畔沿途的繽紛人潮。

「賈伯曄?」

幽光下,他猜想應是巴托羅繆的背影,於是強忍下心中無由的擔憂。

「怎麼了?」

修士走向他,對著他微笑但沒有說話,然後輕輕地撫摸他。之後他走到窗前,看著街上的活動。

「他們希望,」他語氣輕鬆地說。

「他們希望什麼?」

「和一般人一樣。和平、食物、女人的大腿……我們的人則希望得到金子、銀子和所有這一類的東西。」

「說得沒錯。總督承諾在加冕典禮之後立刻展開分贓的工作。」

「你的語氣里毫無喜悅之情。」

「您明知道我對金子沒興趣,還有銀子,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巴托羅繆好奇地打量著他。

「所以你到這裡來的理由只有一個,嗯?」

「哪一個?」

「和我一樣:彰顯上帝的榮耀。」

巴托羅繆的眼裡流露出某種東西,讓兩個男人不覺相視而笑。

「說真的,小老弟,打從我們碰面開始,我就覺得您心地善良,一定會相信我的宗教熱忱。」

「難道我錯了嗎?」

賈伯曄故作諷刺狀,噘了一下嘴。

「您說呢?您來的目的是否要請我幫您準備彌撒聖事?」

「不是,朋友。關於這一點,你知道魏勝德修士絕不會讓旁人代勞的。他已經決定在那座他曾經趕走一些一見到他便哀號地逃之夭夭、不知叫何大名的魔鬼之後,總督便將皇宮分配給他,供他為聖母舉行彌撒。」

「那麼會再為聖誕節蓋一間教堂嗎?」

「可能不會。但唯一的理由是因為我們不再那麼相信奇蹟了。」

「您不相信我有辦法創造奇蹟,不是嗎?」

「我要你停止懷疑我,賈伯曄,我要你相信我。你身陷煩惱,而我正好可以幫助你。來吧!」

於是兩人穿過寬敞的內院,裡面有武裝士兵日夜來回巡視。就是這裡,就在總督住的皇宮裡,堆積著所有從其他皇宮和神廟掠奪而來的寶物,由一位財政官把守,等待將這些寶物熔化後,保留五分之一給陛下,其餘的按比例分配給大家。

他們走到廣場上,帳篷村不見了之後,此地恢複原貌,巴托羅繆將賈伯曄拖向中央水池。濃密的晨霧散開之後,天空開始放晴,暖烘烘的太陽照著他們。

「他們看見你了。」巴托羅繆說。

「您是否可以用卡斯提爾的方言說?我可以聽得懂。」

巴托羅繆伸出相連的那兩根指頭,做了手勢要賈伯曄別急。

「前幾天,有天晚上你跟著他們的一個人到某個神廟裡去。你——請恕我用詞不當——『消失在一道牆裡』,幾個小時後才又重新出現。」

「那又怎樣?」賈伯曄挑釁地說。

巴托羅繆不說話。

「隨便你愛答不答,但是我想你該不會想用同樣的語氣回答總督吧。」

賈伯曄的臉色發白。

「我想我確定那一晚你去看誰了,但是請相信我,我不是要責備你,不管你心裡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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