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庫斯科,1533年11月底

聖女殿唯一的出口正面對奧凱帕塔廣場。廣場上的建築物介於哈同方院和阿瑪湖方院皇宮之間。哈同方院現在為西班牙人的地盤,而阿瑪湖方院皇宮則是由總督退讓給蘇拓。

一見到西班牙人,不知道是基於忠貞或無能,二十位聖女殿的守衛立刻逃逸無蹤。最後只剩下一位:是個瞎子。安娜瑪雅叫住他。

「你大可讓我進去,老先生。我不是那種前來強暴女孩或太陽神嬪妃的野蠻人。」

老者抱怨道:

「你不該拿這種事情開玩笑。萬一真的發生這種事……」

「你一定會保護我們!」

他慵懶無助地做了個手勢,轉動一雙白眼望著看不見的太陽。

安娜瑪雅踏進小巷道里。在這條聖女殿的小路上沿途分布著各式不同的建築物,首先進入眼帘的是幾幢工坊,之後是倉庫,裡面擺滿了儲藏印加國王日常所需的巨型雙耳瓮。繞過內院,此處每日清晨必舉行祭拜太陽神的儀式,路邊零星分散著幾間僕役之家、幾幢常見的房子,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已回家和家人團聚了,路的盡頭則是太陽神嬪妃的後宮,禁止外人進入,違者處死。

走在庫斯科的聖女殿里,安娜瑪雅好似一名皇后,連辜蕊·歐克羅——曼科的柯雅——也不敢挑戰她的威信。院里所有的女人全都沒走,這些為神靈祭典犧牲奉獻的女祭司感覺備受威脅,因為廣場周邊的皇宮和神廟全為外國人佔據。傳聞凡是他們經過的城市,必遭受奸淫擄掠之禍,所以她們不由自主地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因為她那藍色的眼神溫和安詳;因為她總是語出安慰,對這些驚慌失措的女孩及其僕從體貼入微。

她自己的房間就位在這些太陽神的後宮佳麗的廂房前,未經邀請,任何人都不準進入——屋內空蕩蕩的,除了草席和一床羊毛毯子,牆上唯一的神龕內擺著一條石雕的毒蛇。

當她掀開帷幔後,聽見一陣嗚咽聲。

「殷琪!」

小女孩蜷縮在草席邊,連她走進屋內後依舊靜止不動。安娜瑪雅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

「殷琪,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她抬起悲傷的小臉看著她。

「我服從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我跋山涉水,躲避士兵的強暴和砍殺,為的到底是什麼?你為何要收留我?」

「殷琪,假如你不向我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只好把你留在這個房間里獨自傷心啰!」

「他永遠也不會讓我接近他!」

「曼科?」

「他雖然答應,但從未實行。在他眼中,我比最不得寵的后妃更不如……」

「你怎麼會變得這麼不理智?」

「自從我們到了庫斯科之後,他從未和我說過話……」

「但是隔天他卻和蘇拓的騎兵隊前往追緝那些北方叛軍,那些殘害你族人的叛徒!」

「我想要,安娜瑪雅,我很想要……」

「聽我說……」

安娜瑪雅無法告訴殷琪,她曾經以他現在傷她的方式傷過曼科;但她可以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到處充滿了奇怪的感情,我們從來無法預知愛與被愛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她向她談起那隻美洲獅,談起賈伯曄,殷琪哭過的雙眼裡透露著驚訝和興奮的神采。

「外國人!」

但是她這樣說,並沒有害怕或輕視的表情,反倒像是談論一般的男人。她要她談一談身為女性的感覺,她問她對方的手溫柔嗎?嘴唇是什麼味道?安娜瑪雅甜蜜地娓娓道來,一述及賈伯曄的溫柔體貼,眼中不禁泛著淚光,還說當她摟著他、和他親熱時,甚至必須將他掩掩藏藏。

「但是,我不該再和他見面了。」她突然冷漠地下結論。

「為什麼?」

「曼科的命令。他要我絕對效忠我的丈夫雙胞兄弟神,以便拯救國家。」

殷琪保持沉默。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別多問印加人前途未卜的命運。

「我會向曼科提起你,」安娜瑪雅最後說,「我不會置你於不顧,朋友。」

殷琪蜷縮在她的臂彎里。

「其他的人喜歡你,那是因為你看得見和聽得到一些他們無法了解的事情。但是,我喜歡你是因為你人很好。」

安娜瑪雅心不在焉地聽著。談論賈伯曄——總算可以無拘無束地和一個人分享心中的秘密了——真是甜蜜極了。才剛說過,她便又想重複一次,然而心中的酸楚卻有增無減。服從曼科是日常生活中一項艱困的考驗,而且是個無意義和無解的考驗。

其實她真希望彼此之間無須言語,只要他出現在那裡,帶著痴情的眼神和微笑,以充滿信心、權威和尊貴的態度無聲地渴求著她、迎向她。

黎明時分,當巴托羅繆在空曠灰暗的庫斯帕達廣場擋下卡達理時,這名科拉族的年輕人嚇了一大跳。他望著這名外國人,身穿黑袍,腰系白繩,頂上無毛,某隻手的兩根指頭相連……之後,他瞪大黑眼珠對上這名修士的灰眼珠,一刻也不放鬆,直到對方的臉上露出笑容,一個毫無惡意、毫無暴氣且毫不畏懼的笑容。一種竟然看起來和其他男性相似的笑容……

卡達理甩一甩長發,用手指著前方那座薩克賽華曼神廟的高塔和牆垣。之後,他將手臂轉向睡卧在草原和梯田懷抱里的整個城鎮,輕拂周邊山脈上的每道峭壁,直到旭日從東方、從遠方看不見的那片海洋升起。

兩個男人於是開始同進同出。

此後,兩人幾乎日日相見,一起散步,走遍城內每一處最隱秘的角落,或者登上庫斯科城上方的山巔,那裡有的是聖石、泉水和神祇……

他們開始打破沉默,交談了幾個字,彷彿其中一個人的語言可以滲透進另一個人的語言里,即使相互聽懂的程度還不及三分之一。卡達理經常驚訝地看著修士從袍子里取出同一種格式的紙,以及一種類似陶藝家在陶瓷作品上畫圖案時所使用的毛筆。但是他從未多問,只顧著深呼吸,任憑自己隨風擺動。不同的是,他會指出那些下山的階梯,那些深入地底下的階梯給對方看,並且傾聽著對方述說上帝的名號。

今天,一場出其不意的暴風雨提早把他們趕下山,於是巴托羅繆便將他帶回自己位於康度帕達的樸素小屋裡,這個小地方的每一朵鮮花皆開著大大的花瓣,比世上所有的黃金更觸動他的心弦。

卡達理好奇地看著屋內的幾件傢具:一張桌子、四張椅子和幾個書架,上頭擺了幾本書。他緊盯著十字架看。巴托羅繆什麼話也沒說,也沒向他傳教,只是拉開一張椅子,請他坐下。卡達理有點兒不安地看著他,於是巴托羅繆溫柔地伸出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要他坐下。卡達理感覺整個人好似浮在地面上——不是躺著,不是蹲著,也不是站著……處在一種說不出來的姿勢里……

修士拿出一塊白布,擺在他面前,又拿出毛筆,然後將筆在一個裝了黑色汁液的小容器里蘸了一蘸,再甩掉一兩滴水之後,才在白布上寫了些符號。卡達理驚訝地看著他。最後巴托羅繆朝布上吹了吹氣,笑著把布遞給他。

「你看,」他說,「跟著我寫一遍。」

他將筆交給卡達理,年輕人笨拙地在小瓶子里沾了又沾。他試著在布上畫下那些符號,但就是畫不好——滴滴答答的墨印引得巴托羅繆開懷大笑。他生氣地瞪了修士一眼,但是修士卻耐心地抓著他的手教他。

「很好!」最後他說。

卡達理看了看自己所畫的線條,這樣的圖案對他而言其實毫無意義,要不就只是件抄襲巴托羅繆的蹩腳作品。他抬起疑問的眼光望著修士。

「Amigo !」修士指著那些字母說。

卡達理的眼神在巴托羅繆和畫布間來回穿梭了好幾回。

伸出兩指相連的指尖,巴托羅繆一一指出每個字母,然後耐心地念:

「A.M.I.G.O.Amigo!」

之後,帶著微笑,他先將手按在自己的胸膛後,又按在卡達理的胸膛上。

「你和我:朋友!」

卡達理的表情倏地頓悟。

「Amigo!」他點著頭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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