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庫斯科,1533年11月15日夜晚

庫斯科城夜不眠,庫斯科城永不夜眠。

帝國生活不可或缺的所有活動在此日夜周轉——聖女殿里少女的編織生活;金銀匠、雕刻師傅和祭司的生活;整個巴納卡家族的生活,他們終其一生忙著祭祀先祖,為他們提供祭品,舉行慶典儀式,記錄先祖所說的話語。先祖的話語來自冥間,繼續影響整個世界的運作。

薩克賽華曼神廟的各個方形塔台上,士兵日夜輪流守衛。圓形高塔則隨時有人等候準備參拜印加王的遺容。

昨晚,不管在民舍或皇宮,眾人竊竊私語,華塔奈的河水帶來了一些令人生畏的秘密。

皇宮裡,木乃伊們張著眼睛睡覺。

那些木乃伊們知道一些活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小矮人奔到安娜瑪雅面前,帶領她走過一條條狹窄的小路,路面因濛濛細雨而打滑,濕氣穿透了她的阿娜蔻。

每有可疑的聲音,他便停下腳步,或拖著她躲進牆面上的梯形通口。他帶她走過華塔奈河上的一道橋面,進入幾條暗無天日的羊腸小徑,讓她誤以為闖進了華卡神廟的層層通道里。

一路上她便不斷地想像自己走入了美洲獅子的身體。目前她只知道他們逐漸地往上爬,偶爾,她還可瞥見幾道來自薩克賽華曼神廟高塔上方的亮光,表示他們正朝它的頭部前進。

終於,在一道陡坡的盡頭,她氣喘吁吁地發現一塊平台,覆滿和奧凱帕塔廣場一樣的沙粒。平台的底端緊鄰一座山丘,一道皇宮的牆垣上出現一排整齊的神龕。神龕的正前方燈火通明,照亮了整座城市,連山上的峭壁都點了火把和火盆。

「這是哪裡?」她問小矮人。

「公主,這兒是科爾坎帕塔。」

光聽這個字便讓她心弦悸動。這是庫斯城裡最廣袤的角落之一,位於薩克賽華曼神廟的正上方,此處是曼科·卡帕克的家族——秦馬·巴納卡,紀念印加王朝開朝之父的地方。

「現在我們要去哪裡?」

小矮人沒有答腔。他牽起她的手,帶著她朝皇宮的牆面走去。神龕里空無一物——或許原本擺設在裡頭的黃金雕像,早已讓那些外國人於初次造訪時,搜括一空,當成戰利品了。所有畫上條形優雅鍍金框緣的地方,只剩下一些鑿空後的殘破小洞。然而,在濕黑的夜晚,這個地方仍不失它原有的氣勢。傾斜的牆面予人壯麗的印象,完美的石砌輪廓清晰有力。

他們沿著牆面走,再轉過牆角。皇宮看似從此處鑲進小山裡,缺少城裡光線的照射,陰暗的部分突然增多。他們挨著牆垣,和黑色的石塊融為一體,輕輕滑過每一道門。

到了第三道門,小矮人整個人貼在牆上,他使出渾身解數,於是牆面慢慢地、悄悄地開始轉動。

安娜瑪雅眼前的謎團倏地撕開來。

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站在大廣場上下達命令,宣布他自己進駐位於北邊、沿河而建的那座皇宮,裡面的主會客室夠寬敞,足以接待六十位客人;他的兩個弟弟鞏薩洛和胡安,住在隔壁的皇宮。廣場的另一邊有座皇宮,牆上裝飾了石雕蛇紋,則留給蘇拓。

「開始搭帳篷吧。」總督說。

賈伯曄看著他,一臉錯愕地指著幾幢建築物。

「我要求每個人提高警覺,不準出錯。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準進入那幾幢房子。我希望能夠和那個年輕人和平相處。」

「那個年輕人?」

「曼科,那位印加王。我要他相信我們懂得安分守己。亞勒馬格羅、蘇拓和我的兩個弟弟……他們終會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惜沒有人了解我們到這裡來的目的是為了留下來,而此刻對我們而言正是最危險的時候。假如我們胡作非為,或者我任憑他們打家劫舍,那我們必死無疑。明天,我將去探望那位年輕人。我會和他一起商討攻打北方軍隊的計畫。」

總督的雙眼炯炯有神,賈伯曄看得出他的內心既平靜又興奮,這是他在面對困境時的模樣。他繼續對幾位上尉下達了一些命令,賈伯曄看見廣場上很快地便冒出了一小叢森林般的帳篷。

「然後呢?」賈伯曄問。

總督揶揄地笑看著他。

「別問我,你不會想聽我的答案。」

賈伯曄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總督伸出乾的手臂環住他的肩膀,要他留步。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談。」總督說。

通道夠寬,即使在黑暗中行走亦無大礙。但是,走完一條大階梯之後,就得步步為營了,免得在越來越漆黑,甚至黑得嚇人的情況下雙腳踩空。

據說杜帕克·印加·游龐吉要人從這座山裡面挖了條隧道,直通到當時正在興建的薩克賽華曼神廟。

小矮人的聲音傳到了被潮濕霧氣堵住呼吸的安娜瑪雅耳中,懸在空中的水汽把她的臉都沾濕了。

小路彎成一個弧度,就在不遠處,她瞥見有道門帘後泛著一絲幽光。小矮人比安娜瑪雅先跨進一步,但隨即退到門邊,改讓她先行進入。

這是間圓形的廳室,不見任何神龕,牆上只有一個簡陋的掛鉤,插著一支火把。地上空無一物,沒有草席也沒有地毯。

屋內只有一把簡單的凳子,木頭的材料毫不起眼,也沒有任何雕刻花紋。

雙胞兄弟神像就坐在這把椅子上。

一股寒慄流遍她的全身,逼得她非得閉上眼睛,否則無法站穩。

她把手伸向它,但沒有碰它,張著手臂,嘴裡念念有詞。

等她再度張開眼睛時,小矮人已不知去向,整個房間一片漆黑。

那是個毫不駭人的影子,其中心點的位置閃耀著雙胞兄弟神像的金色軀體,仿若一顆夜間的太陽,既安詳又永恆。

她覺得牆上好似出現了一些熟悉的影像……看似森林裡的動物,也像一些劍拔弩張的武器、一些從投石器上閃電射出的石頭,以及幾支高舉後往下劈的斧頭。

之後,如此惴慄不安的景象逐漸消失,她的心跳隨之緩和,一份甜美的平靜闖進心裡,壓迫著她,將她推倒在地,不偏不倚地推在這位她在人世旅途中,應該一路追隨和保護的人之前。

你來了。

是從天上傳來的聲音嗎?還是從它口中說出的呢喃低語呢?無所謂——反正她終於聽見了,她本以為被它拋棄了。

你比和平更安詳,甚至比戰爭更激烈。你比印加王更古老,穿越沙漠和大洋來到我身邊。你所擁有的一切皆來自黑夜。

寂靜再度降臨,她不再感覺忽冷忽熱,忽濕忽干。她處在宇宙的中央點上,快活極了,與各個世界互通聲息。

我的話永世不變。你萬萬不可忘記。

這個聲音穿過石塊,在空中回蕩後輕輕地鑽進她耳里,仿若海螺的旋音,音調忽高忽低。但是當它說出那幾個她衷心期待卻不敢開口承認的字句時,只剩下隱隱約約的呢喃。

要相信那隻美洲獅子。

她還沒來得及享受這份讓她振奮且全身舒暢的幸福,陽光便重新照了進來,令人眼花繚亂。

她又喊又叫。

「這一間好嗎?」總督指著街上一間牆廓筆直的皇宮問賈伯曄。

「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帳篷。」

皮薩羅淺笑一聲。

「孩子,你總是讓我猜不透。上帝把你逐出西班牙,而你來此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金子……」

「我想我要的東西和您一樣,法蘭西斯科先生。」

「唯有天主和聖母知道我要什麼。連我自己都還搞不清楚……」

他們的靴子重重地踩在地面上。夜裡突然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一條涓細的水流迫使兩人分開走。

「您有事要問我,法蘭西斯科先生?」

「有事?」

總督似乎陷入沉思。

「喔,沒錯,孩子,有事……有件重要的事……」

賈伯曄屏氣凝神。

「你和那個藍眼睛的女孩上過床,已經不是秘密了。我不會責怪你,聽好,即使像我這樣的一個老人,也會為那些印第安女孩兒著迷……」

賈伯曄心跳加速,突然唇乾舌燥。總督假裝沒注意到他的惴惴不安。

「有件事我想不通,那個年輕人似乎很器重她。他到底想怎樣,我實在想不通——娶她為妻、封她為妃,或者要她擔任專替他舉行祭典儀式的女祭司?你很清楚,我不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是,正如聖經訓道篇中所言,事事有定時,總之……」

皮薩羅突然不說話,飛快地看了一眼賈伯曄,賈伯曄忍不住全身打戰。

「總之,孩子,我覺得在眾多女人當中,你選錯人了。」

「我就是愛她,法蘭西斯科先生。」

賈伯曄衝口說出這幾個字後,立刻後悔不已用了「愛」這個字眼……總督將對這個字作何感想呢?

「是否因為你曾經愛過,所以隨口便說出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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