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庫斯科,1533年11月15日

那是幢樸素的方院,位於南下通往寇拉蘇育的道路內側,在一處被人稱普瑪舒邦,意指美洲獅子尾巴的城鎮里,聽得見太陽神廟的晨鐘暮鼓。舉行祭祀典禮時,祭司的誦經聲和號角、鑼鼓、吟唱必可傳到此地。

安娜瑪雅膽怯地穿過一道以石塊隨意堆砌而成,且未經修飾的牆門後,進入關閉的中庭。方院四周的廂房寂靜無聲,籠罩在一片漆黑里。

然而,就是這裡沒錯,她確定。

一聲獅吼嚇了她一跳,差點兒叫出聲來。

她迎面撞見一頭似龍舌蘭繩捆綁在柱子上的美洲獅子。她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心中的狂亂,深情地望著它的雙眼。

這隻貓科動物來回踱了幾步,視線並沒有從她的身上移開。

「怎麼了,公主,」背後傳來一個揶揄的聲音,「連老朋友都忘啦?」

太陽神廟外牆上的石塊上有道手掌般寬、指頭般厚的鎏金鉤線。胖子裴鐸·馬丁·德·孟格以佔有者的身份驕傲地指給一小群觀眾看。

大約有六個人,伴隨著總督、狄克·亞勒馬格羅先生。他們全都翹著鼻頭仔細地端詳著上面的金子。

「怎麼還不快叫人把這個東西送回卡哈馬爾,孟格!」

「這個國家裡的黃金仿如從天而降,大人,連地上也會冒出黃金——我們才剛敲下這些牆上的黃金,竟然又發現了一整片!」

孟格和馬汀·白艾諾早在幾個月前便「發現」了庫斯科,他們隨即組織幾支寶物運輸隊,將黃金從首都一路運送到阿塔瓦爾帕皇宮內的贖金房。今天,正當他帶著遊戲般的心情搬運大批寶藏,倍感光榮地引人參觀時,牆垣邊出現了一位身穿流蘇長袍的印加祭司,手上抱著一尊系了條羊毛圍巾的雕像。他的眼神犀利得令賈伯曄錯愕。緊抿的細薄雙唇沾著些綠色的古柯葉汁液,在他的身後有兩名士兵,一名手持標槍,另一名的手上分別拿著大鐵鎚和斧頭。兩個穿黃制服的小男僮拿著一種扇形物走在隊伍前端,忙著將地磚上的灰塵全部趕走,其實整個地面根本乾淨得一塵不染。

遇到了西班牙人,他們先是大吃一驚,之後才莊嚴地走進神廟裡。

「什麼事?」總督問。

「我們干擾了他們的祭典。」賈伯曄說。

背後傳來一陣笑聲。胡安和鞏薩洛幸災樂禍地打量著他。

「瞧他說了什麼來著,」鞏薩洛冷諷熱嘲。「你們相信有人打擾過聖雅各布教堂里的復活節彌撒嗎?」

「孟格,你知道這間神廟的內部結構嗎?」總督一本正經地問。

「知道,大人。」

總督微微一笑。

「那麼,各位先生,讓我們參觀一下那些儀式是什麼樣子。」

「我也要去。」有個溫柔的聲音說。

未經總督的允諾,巴托羅繆早快步走到他們面前。

他們發現那兩位印加士兵站在梯形的大門後,標槍相互交叉,擋住入口。他們的武器其實一點兒也不危險,但是西班牙人還是在門前猶豫了片刻。

在這兩名士兵的背後,賈伯曄隱約看見一間像內院的廳室。屋內的中央擺著一塊凳子似的石頭,還包了一層黃金外殼。那位祭司將神像擺在凳子上。

察覺他們的出現後,他望著他們。於是,腳步緩慢,慢得令人不安,他逐漸地走向這些人。

「每次見到太陽升起,我便又驚又喜,」小矮人說,「怎麼我沒有死。」

安娜瑪雅笑個不停。

「我很想你,朋友。」

「你呢,公主,你呢?你還記得那天那個可惡的祭司把我丟在山裡的情景嗎?」

「你嗚咽地喊著:『公主!公主!』聲音極其哀怨。」

「我很有可能從此一命嗚呼,你卻一點兒也不在乎。」

「少胡說八道!」安娜瑪雅開玩笑地說,「從那天起,我想你想了千千萬萬次……」

她端詳著這間他們曾經藏匿的房間。外表雖簡陋,內部其實很舒適,有墊子、柔軟的羽毛和羊毛被。牆上鑿有數個神龕,整齊的排列著美洲獅子、兀鷹、蛇等精緻的動物石雕。

「你過得滿不錯的嘛,對一個可憐的——」

「美洲獅子的守衛而言,這是所有身強體健的印加人都不願從事的行業,所以該得到回饋!」

小矮人穿了件紅色長袍,長及腳踝,流蘇拖曳在地上。他一刻也按捺不住,不停地在安娜瑪雅身邊踩著奇怪的舞步。

「你是怎麼弄到這個高級職務的?」

「從沒有人告訴過你什麼嗎?」

「有人說過你還活著。」

「活著,這也算是一種說法。當我們陪著我的主子萬亞·卡帕克的遺體進入城裡時,為了驅逐心中的恐懼,我走在隊伍的最前端,又叫又跳:『我來了,我是辛布,萬亞·卡帕克君王的兒子!讓路!讓路!』但是一點兒也不管用:當地的王子緊緊地靠著我,把我擠成一團。『矮子!侏儒!』他們叫嚷,『太陽神怎麼可以奪走我們的君王和父親,他如此疼愛我們,造福我們,卻找來一個卑賤如你的人取代他……』於是他們開始辱罵我,朝我的身上吐痰,儘管我早已淚流滿面,並且苦苦哀求,他們依舊打個不停。幸虧同隊里的隊友前來替我解圍,不過王子堅持要將我和其他的囚犯關在一起……」

想起這些事情,讓小矮人的臉上頓失光彩。

「你去過尚卡的監獄嗎?」

「沒有。」

「簡直就是地獄噩夢的翻版,而且還是個到處都是門和陰暗角落的地下迷宮,四周的牆上全是尖銳的燧石,尤其是……」

「尤其?」

「那個監獄沒有獄卒——但是有老虎、獅子、熊和各式各樣的毒蛇。他們把我們丟在那裡三天。三天的慘叫和恐懼,三天的哭泣——三天里和死亡如此接近,彷彿我們早已身亡……但是我們卻熬了過來。」

「之後他們便把你們放了。」

小矮人點一點頭。

「在這些恐怖的習俗里,這是唯一讓我感到慶幸的一次。我這條命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但這一次比其他任何一次都珍貴……」

聽著小矮人的描述,安娜瑪雅一動也不動,甚為著迷,一路分享他的恐怖遭遇。之後,她喃喃地說:

「然後呢?」

「我成了曼科和保祿兄弟的隨從,我幫過他們一些忙,就這樣。」

「幫忙?」

「沒錯,」小矮人促狹地吹牛說,「幫忙。曼科在離開此城之前,甚至在我的幫忙下藏匿於此。我還冒了我這條小命的危險替他傳話給獄中的保祿。」

「保祿被關起來?」

「不是因為他發動戰爭,我向你保證!而是因為他碰了一位瓦斯卡爾的愛妃,當北方的軍隊抵達後,他略施小計地向對方佯稱因為他支持他們,所以遭受凌虐迫害。於是他們半信半疑地將他解救出來,但是他十分機警,趁對方還沒反悔前,早隱遁到的的喀喀湖畔去了。」

安娜瑪雅陷入沉思。她憶起在一次瓦拉戚谷的比賽中,她曾經幫助過的這兩名少年。如今,一位成了沙帕·印加,另一位卻流亡在外。

「曼科興高采烈地和我談起過你。是他告訴我,到你家的路怎麼走。」

「他也是,他讓我覺得害怕。誰知道他現在竟會當上唯一的君王?」

「別擔心,朋友。你忘了我們說過要彼此照顧嗎?」

「一旦我忘了,公主,便有個大人物不斷地以眼神提醒我。」

「誰?」

小矮人走到安娜瑪雅面前,抬起一雙圓杏大眼望著她。

「別告訴我你忘了,公主。」

賈伯曄看著那個嘴角被染綠了的男人走到總督身邊,近得好似就要碰到他了。

「我叫作維拉·歐馬,是這間科里坎查廟宇,這間由我們的始祖曼科·卡帕克所建造的太陽神廟的大祭司。此處禁止任何外國人進入……」

賈伯曄傳譯。總督以柔和的手勢回應:

「告訴他,我們是來保護他們的——包括他和他的信徒,免受北方叛徒的侵襲。」

「順便告訴他,」鞏薩洛補充說,「我們是來幫助他們尋找真正的上帝,叫他們立刻停止這些邪教儀式!」

「這一點,朋友,留給上帝的使徒做吧。」巴托羅繆插嘴說。

賈伯曄邊傳譯總督的話邊忍住偷笑。

祭司無動於衷,他那消瘦頎長的軀體,張著雙臂。如同一位印第安的耶穌,擋在路中央。

「你們膽敢擅自闖入?凡想進入者,首先必須守齋滿一年,之後肩上扛著重物、脫掉鞋子才准進入。」

鞏薩洛放聲狂笑。

「告訴這個頭上插毛的人,我們節食的期限遠超過一年,我們肩上扛的東西也很重,非常的重!至於我們的靴子……」

當整隊西班牙人笑得東倒西歪時,鞏薩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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