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哈基哈圭納,1533年11月14日

自黎明起,西班牙人即接獲命令,在城裡的廣場中央豎起一根木樑。這次無須鞭笞印第安奴隸,他們全主動地將執行焚刑所需的束薪送上來。

他們幾乎全都對夏勒古齊馬懷恨在心,認為他應該對北方軍隊的殺戮行動負責。他們早對這場演出興趣盎然。搬木柴的工作變得輕而易舉,甚至邊堆柴火和稻草,邊暗地裡開著玩笑。他們望著天空,擔心會下起大雨,把火澆熄了。

但是,晴朗的天際萬里無雲。

幾位主要的西班牙將領,包括蘇拓、亞勒馬格羅、胡安和鞏薩洛,圍在法蘭西斯科·皮薩羅身邊,他們待在一間密室里,室內只點了一根火把。此地,據說是某位先人生前的皇宮——但他們觸目所及,只是間悲慘昏暗的小屋,屋內的各個房間都鑿有神龕,裡面的寶物早不知去向,只剩一位老嫗看守,她渾身打著哆嗦。

「曼科·印加怎麼說?」蘇拓問。

「他同意,是他向我們提出要求的。」亞勒馬格羅肯定地說。

總督點一點頭,表示同意獨眼俠的說法。

「假如有人問起的話,我們有足夠的證據:那些聽他使喚的傳訊官、那些他用來打通傳送管道的珠寶,還有他們所使用的細短繩……」

「吉普。」賈伯曄說。

總督打量著他。鞏薩洛和胡安望著他,然後格格地笑起來。

「吉普,吉普,」鞏薩洛唱將起來。「是印加王的朋友說的,大家得細聽啊。」

總督舉起孔武有力的手,指著他的兩個弟弟。

「就是吉普吧,隨他愛怎麼說,弟弟們。我們還知道夏勒古齊馬向他們透露,說我們的馬匹有金剛不壞之身,連我們也一樣,所以他們大部分的軍團在沒有看到我們之前,都說我們是神……假如夏勒古齊馬不叛變的話,海楠柁·德·托羅和其他幾位應該還與我們同在。」

「但是曼科呢?」蘇拓繼續問。

「他打從心裡恨他。只是礙於面子,他無法要求我們燒了他。再說,我們也別無選擇了……」

總督的語氣堅定不移,毫不猶豫,話題繞著阿塔瓦爾帕的死亡,偶爾,入夜後,當他在聖母前祈禱時,當然也會感到後悔。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賈伯曄,便對魏勝德修士說:

「試著叫他皈依我們的宗教,但別花太多時間在上面!」

「但是……」

「快!我再說一遍,即使他承認我們的上帝,我還是要燒了他。看他把我們害得這麼慘,魏勝德修士,我絕不會讓這條狗有任何求饒的機會。而且我知道他們深信被活活燒死是人生中最凄慘的下場……我要他們知道,是我們親手讓他嘗到凄慘的滋味。」

巴托羅繆消失不見,彷彿對今天早上即將發生的一切束手無策。在哈唐索沙,當他將他推向安娜瑪雅時,賈伯曄從未感覺兩人間的友誼如此契合。他對他的同情隱約混雜了一種畏懼。

「走吧,先生們,」總督說,「只差這一小把火,庫斯科的寶藏就到手了。我感覺得出你們急於履行生為西班牙人和天主教徒的義務。」

總督的語氣里透露著一股悲傷的歡喜,其中的殘酷諷刺讓他們不敢放聲大笑。「既然他對他們十分了解,」賈伯曄心想,「既然鼓勵他們貪得無厭,卻又瞧不起他們……」亞勒馬格羅、蘇拓、胡安、鞏薩洛和其他人隨著他走出屋外——這是城內唯一一間由石塊搭建的大房子,他昨晚在此宿營。

等待期間,印第安群眾慢慢地聚攏到廣場上,西班牙人根本毋須取出長劍開道,一條直通那座巫旭努前的路自然形成。

就在他們抵達金字塔的台階後,轉身時恰巧看見戴著手鐐腳銬的將軍走上前來。總督不准他搭乘轎子,他要讓所有的印第安人——不管是北方的印加人或是庫斯科人,不管是敵是友——親眼目睹將軍的慘狀和外國人對他的報復後果。

他走得異常緩慢,全身因疼痛而蜷縮,任誰都會打從心底替他發出呻吟。他將雙手往前伸,露出灼傷的肌肉,連最有效的草藥煎劑都無法治好或減輕他的傷口。

他的表情依舊嚴肅,眼神里透著永恆的驕傲。他的雙唇緊閉成一條直線,顯示出堅決的意志。

夏勒古齊馬以拒絕的心態面對向他伸出手的死神。

總督一個字也沒對他說,連瞧都沒瞧他一眼;他也完全不理睬他們,就當他們不存在似的。

他得由人抱上台階,抱到那根焚刑的木樁前,將他緊緊地綁在其上,以免因疲憊過度而滑落。

隨後只有魏勝德修士登上台階,壓低嗓音說了些關於上帝、地獄和天堂的事情。夏勒古齊馬只給了菲力比洛一小段的翻譯時間。

「我詛咒你們,我瞧不起你們,你們和你們的宗教,我不信仰你們的外國上帝,我永遠也不會信仰你們的上帝。」

他的大嗓門和孱弱的身體正好成反比。

「算了,魏勝德修士,」總督大叫,「把他解決了吧!」

當一根根火把伸向柴堆,幾道剛點燃的火苗爬上將軍的腿部和胸部時,他再度高聲喊叫:

「燒了我吧!反正您已經燒過我了,但是您殺不了我!您殺不了我們的神明,創造萬物的維拉科查,以及宛納柯瑞,您無法像燒了安帝般把我燒了!」

他幾乎完全消失在劈啪作響的煙幕之後,但是他的聲音似乎超越了肉體,脫離肉體,凌空高喊:

「季之濟子!古亞帕!所有的印加將軍、上尉和士兵!快來替我報仇,把這些叛徒全都殺了,快來殺了這些腐敗和貪心的外國人!」

在總督的指使下,奴隸們繼續添加柴火,火焰躥上雲霄。因為風勢強勁,這位造反的將軍的聲音終於被大火吞噬,再也聽不見了。

幾千名印第安人興奮沉默的眼中閃著這把火光。不似阿塔瓦爾帕過世時的光景,現場並沒有歡呼、哀鳴或呻吟——唯有驚訝,就像猝死般的眼神,望著這場可怕的天人交戰。

當炭火轉弱,火苗開始消失之後,柴火中傳來最後一聲驚叫,彷彿投石器上的一顆石子,划過天際,射進每個人的心中。

「不!」

等這最後一聲抗拒的迴音消失之後,火柱突然倒塌;只見這具被燒得焦黑的屍體小腿上還留有幾株小火苗,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他的雙眼竟然還睜著,越過眼前這些劊子手、這群沉默的觀眾、這個城市和四周的山峰,活生生地盯著遠方的一個點。

遠方。

就在這位印加將軍過世的那一刻,天空突然轉陰,開始下起雨來。

之後,斷斷續續地下著雨。一場冷雨淋透了護胸甲和靴子,直冷進骨頭裡。灰暗的天空里,烏雲持續累積,雨越下越大。

草原一片泥淖,印加人從中搭高一條小路,兩側加裝了護欄。大隊人馬拉開了約一公里的距離,來到了這座眺望庫斯科的山口前最後一段陡坡。

攻擊或焚山的謠傳在印加人和西班牙人之間不脛而走——每個人的嘴邊離不開季之濟子和古亞帕這兩個名字。連挑夫和身經百戰的騎士也被恐懼嚇破了膽,而這些騎士再也受不了一身笨重的裝扮,甚至感覺昨晚才配上馬鞍的戰馬也焦躁不安。

曼科的肩輿走在隊伍的最前端。奇怪的是,這頂轎子是夏勒古齊馬遺留給他的,卻看不到曾經屬於這位印加將軍的任何印記。轎子的底部鋪著一塊黃色布料——和西班牙人身上的金黃色披風一樣——布塊在寒風的輕拂中,像面皇家小軍旗般搖曳生姿。

皮薩羅兄弟檔和幾位重要的上尉緊隨其後。賈伯曄騎馬走在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身旁,他無神地望著周邊的高山,搜尋敵人的蹤影。

「我覺得你悶悶不樂,孩子。」總督突然開口說。

這不是詢問,而是觀察的結果。

「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嗎?他們怎麼稱呼她?柯雅什麼東西?」

「卡瑪肯柯雅。」

「很漂亮的女孩子,真的……我了解,孩子!」

總督停了一會兒,這個面對人寰慘狀面不改色的男人的直覺,再次讓賈伯曄受寵若驚,他竟然有能力在瞬間深刻地察覺出他人的內心感情。

「是的,我了解。所以我不會像對其他隊友一樣對你說:這個得不到手,找個別的吧。」

賈伯曄全身僵直。

「慢慢來,賈伯曄,」法蘭西斯科先生邊打量著他,邊輕聲地說,「女人終歸是女人,我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女人。」

眼神一掃,他望著走在前面、距離他們幾步遠的曼科的轎子。

「你和我一樣都聽見了:前面那一位要定了她。我真搞不懂原因,因為我一直以為她早嫁給了太陽、月亮或大兀鷹……但是他現在卻如此宣稱。而且宣稱的人可是我們的一位朋友。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賈伯曄點一點頭。很不幸,他太了解法蘭西斯科先生了,他總是喜歡賣弄聰明。

「我需要他。我們需要他。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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