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哈基哈圭納,1533年11月13日晚

曼科坐在方院的中庭里,眼睛無神地望著幾位年輕的印第安人送上來的火盆,他還不想上床休息。安娜瑪雅陪侍在側,旁邊還有一位長發的印第安男子,現在她知道他的大名了:卡達理。她看得出曼科心浮氣躁,他好似無法接受那些外國人所製造的噪音,包括高亢的嗓音、瘋狂的笑聲和叫聲……

潮濕的夜裡,安娜瑪雅緊裹著那件過於單薄的斗篷。她感覺自己的信心正一點一滴地逝去。她想起曼科和賈伯曄正面相對的情形,兩人既遠又近,儘管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卻意外地在她的心裡相逢。她短暫地自責為何沒有將此事告訴賈伯曄?但是要告訴他什麼呢?過去她對事情的看法總是清楚明確,但是現在她再也看不清楚了——而且必須閉起眼睛,繼續朝前邁進。要相信那隻美洲獅子。這些話雖早成過去式了,但其含意卻再度深不可測。明天,將有戰爭,挑起禍端的便是你。毋須親眼面對夏勒古齊馬的臉孔,她早已感覺他似乎從地獄世界向她喊話。他所說過的話全都還記在她的心上,並且透過她得到力量。

她看著卡達理。

曼科簡單地向她介紹,說他是科拉族裡一位偉大戰士的後裔,由舅舅扶養長大,在從事石雕之前,受過正統的傳統宗教訓練。就他記憶所及,曼科說卡達理一直在他身邊保護他,提醒他神祇的存在。

卡達理的臉形扁平,顴骨凸出,眼睛由兩條細紋拉成了兩道凹陷的縫隙,在黝黑的臉上划下兩條清晰的線條。此外,長發自然垂肩。

「時候到了。」卡達理說,他並沒有看著曼科。

年輕的印加王倏地跳起來,朝安娜瑪雅做了個手勢,嚇了她一跳。

此時萬籟俱寂,唯有幾位被指派監督夏勒古齊馬的西班牙士兵還在執勤。這三個年輕人離開方院,悄悄地穿過幾條蜿蜒於這座懸在山脊上的小城鎮里的狹窄小路。

再過不久,黑夜裡將只剩下他們三個人,在皎潔的月光下,獨自面對滿空的星辰。

卡達理走在最前端,腳步穩重。不久後,連最後幾幢屋舍也被拋在腦後,他們抵達了一處由四塊黑色岩石拼湊而成的天然廣場。

曼科拉著安娜瑪雅的手臂,故意撇開卡達理,落後他幾步遠。

這位科拉人脫下披風,坐在屁股下,就這樣屏氣凝神了片刻,頭部輕微地朝右傾斜,隱沒在黑夜和周遭的寂靜里。

之後,他取出一塊布,攤在面前,雙手一邊在布上來回移動,一邊小心地在布料的四個邊角捏出四周岩石的輪廓。

突然間,安娜瑪雅彷彿看見一道閃電穿過夜空,群山的輪廓因而成形:在他們身後,薩爾坎太山的山頂就出現在那座禁城內,其上白雪皚皚,在月光的照射下,呈現銀灰色的光芒。在他們正前方的山口上,在美洲獅子城的遠方,就是巍峨壯麗的維爾卡諾塔。

靜謐地,兩座高山矗立在黑夜裡:兩位阿普守護著藏匿在山谷里、藏匿在距離他們眼前不遠的這條直線中某處的庫斯科。

眾人一語不發,卡達理簡單地拿起布塊一指,三位印第安人卻都深深體會到神靈的降臨。

現在他拿出他的古柯葉袋,將袋中一半的古柯葉倒在布料的中央。他撿起三片最完整的葉子,將它們依扇狀排列在手指上,然後擺在嘴巴前,轉身對著所有的阿普神吹了一口氣;他喃喃說了一些話,之後再將葉片放在布塊的一個角上。

他為布塊的每一個角重複一次這樣的程序。

等他結束之後,曼科走上前去,換他挑選了三片葉子,對著其上吹氣,每吹一次氣便轉身面對阿普神的方向,然後把葉片放入嘴裡咀嚼。

卡達理同時也跟著做。

兩個男人均半眯著眼。無須言語,無須查看,兩人的動作和神情一致。安娜瑪雅駐足停觀,在她的母親月神瑪瑪·琪拉的輝映下,心中一片平靜。她只求她不要消失。

之後曼科用雙手捧起一把葉片,再用一隻掌心抓著它們,停在布塊上,然後如雨般扔下。卡達理俯身看著葉子,秘密地朝安娜瑪雅做了個手勢。

她盯著布塊:最大的那一片葉子飄向她。

曼科拾起所有的葉子,重新再來一次。他總共用手捧了三次葉片,將葉片三次高舉在布塊上,再將它們如雨點般撒下三次。

接連三次,那片最大的葉子都比其他的葉子早落下,而且葉尖指著安娜瑪雅。

這一晚空山靈雨,只聞指尖滑過古柯葉和布塊的聲音——偶爾夜空中也會傳來大鳥擊翅的響聲。

安娜瑪雅感覺全身輕飄飄的,無拘無束。今晚,她不再是那位必須看透預言、解讀神諭的人,她單純地成了那位經由古柯葉所指定的人,那位擔負保護和引導的人。那位開啟道路的人。

曼科從他的古柯葉袋中取出一顆黑色的玄武石,表面光滑,質地硬朗,有如投石器上的石塊。他將它放進卡達理的一雙大手裡,後者合上掌心,做擦熱石塊的動作。

等他張開手心之後,安娜瑪雅自問是否眼花了——那塊石頭比先前更亮,彷彿吸收了閃亮在天頂之上的月神所有的光華。

卡達理輕輕地舉起雙手,將祭獻的石塊捧在掌心中。當他的手臂舉到臉部的高度時,石塊自主地、筆直地往上升,然後停在空中。

時間靜止不動。

就在這一刻,一聲獅吼劃破夜空。

激怒之餘,魏勝德·瓦勒維德修士沖向廣場中央。他在那塊布前頓了一下之後,便用腳跺它,之後再用手將它捲成一團,丟向遠方。

「邪教!」他齜牙咧嘴地罵,「偶像崇拜……」

兩個年輕的男人站著不動。他們轉身看著安娜瑪雅,曼科驚訝地睜著圓杏大眼,卡達理則幾乎閉上如貓般的眯眯眼。

她還來不及答話,便看見賈伯曄和那位兩根指頭並連的巴托羅繆一起前來。

「魏勝德修士。」巴托羅繆心平氣和地說。

「占卜、供品……」

「我沒有聽見小孩被人掐住脖子的尖叫聲,」巴托羅繆面不改色地諷刺說,「魏勝德修士,我求您息怒。」

安娜瑪雅感覺得出這位年輕人溫柔語氣里的威嚴,但她仍驚魂未定,先是闖入了這位道明會士,後又出現了賈伯曄。

「警示號角剛剛響過,」賈伯曄平淡地說,「卻不見你們,於是總督下令搜尋你們。」

「我們剛才……」

安娜瑪雅停住話。還有一個故事她尚無法向他說明——還沒有。阿普神、古柯葉、那個石塊讓時間停頓了下來,他們彼此之間沉默不語,那位年輕人的倉皇行徑令她不安。不久的將來,終有一天……

巴托羅繆走近卡達理身邊。灰眼修士和長發年輕智者間的對比真令人驚嘆。然而,儘管兩人的外形對比強烈,他卻也神態自若,一樣閃亮耀眼。

「我們會學著了解你們的習俗,」巴托羅繆溫柔地說,「我們也會引導你們認識全能的上帝——透過愛而不是劍……」

卡達理聽著他說,完全不明就裡,但仍微笑以對。巴托羅繆轉身面對魏勝德修士。

「魏勝德修士,我了解您虔誠侍主,也請相信,我和您一樣為真信仰努力不懈,但是……」

「……但是你們太在意他們那些被你們標榜為習俗的東西!」

「徹底了解是為了有效輔導,弟兄。」

魏勝德修士沉默不語,或許是因為突然間語出暴力令他尷尬不已。儘管夜裡尖叫聲四起,儘管士兵們逐步逼近,一切卻恢複平靜。

賈伯曄走向曼科,內心交戰。

「為了您的安全,如此擅自離開絕非明智之舉。」

雖然他以奎楚亞方言告之,但曼科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轉身面對安娜瑪雅。

「告訴他有阿普保護我的安全就夠了,我根本不需要外國士兵。」

「但我相信,」賈伯曄不請自答,「你們需要我們幫忙驅逐季之濟子和古亞帕。你們不是這樣對我們的總督說過嗎?」

「告訴他,夜晚時我們擁有行動的自由。」

安娜瑪雅察覺這兩個男人句句針鋒相對,出於本能,又猛又狠。就像兩隻相互挑釁的貓,兩人皆年輕力壯,義憤填膺,對勝利有把握。

「回去吧,賈伯曄。我求你,告訴總督我們並不想製造暴動。但願夜晚人人平安無事。」

賈伯曄看著她——那是一種充滿祈求的無言眼神,令他心痛不已。之後,他腳步沉重地走回城內,把魏勝德修士、巴托羅繆和其他的士兵們甩在後頭。

現在只剩下她、曼科和卡達理,又是一陣沉默。但是她卻心神不寧——直到她望著齊平的山峰,直到卡達理放下手中的石塊,最美的和平才算降臨在她心裡。

曼科打破了沉默:「他是誰?」他問。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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