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希馬克·東寶,1533年11月13日

「講和吧!」魏勝德修士說。

在驛站的空曠廣場上,一些手持武器的士兵十分專註地望著彌撒,完全不似往日談笑風生或抱怨連連——只聞一匹馬在嘶鳴,以及山腳下潺潺的流水聲。

儘管修士提出邀請,他們依舊不為所動。

廣場的正中央,幾具覆蓋殮布的屍體擺在臨時搭建的高台上,眾人全將眼光集中在其上,好似不看都難。

賈伯曄因僵直的手臂上仍纏著布巾極不方便,所以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穿鎧甲,但是他那件平日常穿的鑲鐵片棉質護胸,現在則沾滿了他自己的血漬。

從黎明起,連那些對他們最忠心的印第安戰友,凡和西班牙人擦身而過時,全都低頭看著地面。至於那幾位陪侍夏勒古齊馬的大官員,則似乎從高山裡消失了。連將軍本人都沒跨出他的肩輿一步。

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從一排排的隊伍前經過,走到中央,站在那些屍體的正前方,旁邊站著魏勝德修士。他全副武裝,只露出黑鳥般的邪惡小腦袋。致詞前,他望著他們,一個個地打量,大家也都抬頭看著這位長官。一股某些人早已熟悉的亢奮再度在隊伍間流竄,就好比在卡哈馬爾大戰前夕,當時彼此間早已不分步兵或騎兵,富有或貧窮……

「你們痛苦,」他斬釘截鐵地說,「你們憤怒……」

他並沒有轉身看那些覆蓋殮布的屍體,但他指著他們說:

「他們都是我們的朋友,而且都是英勇的戰士,我不希望你們忘了他們的名字。胡昂·亞隆索·德·羅達斯、卡斯巴·德·馬奇納、范思果·馬丁·史瓦帝納、米格·魯茲、海楠柁·德·托羅……」

就像一一唱頌聖人的名字般,他鏗鏘有力地念著每個人的大名。

「他們來自巴斯克、塞維爾,還有我們摯愛的艾士特馬杜拉……,他們的膚色或白皙或淺黃,某些人懂得書寫,某些人只懂得戰鬥,有些人騎馬,有些人步行……他們全是叛節下的犧牲者,壯烈成仁……」

賈伯曄看了一眼艾南多·德·蘇拓的臉色。他無動於衷。

「我知道,」總督接著說,「你們當中一定有某些人自問為什麼。讓我告訴你們。」

他大手一揮,身上的武器發出碰撞聲,總督指著維爾卡空加峭壁。他的手直挺挺地指著山頂和遠方,彷彿在射殺天際般。

「我還記得,」他幾乎笑著說,「質疑我們是否會找到黃金國度的那些人。我知道,孩子們,我知道……嗯,現在我們就站在那個黃金國度的首都門檻前。你們聽見了嗎?」

他的眼珠子像金塊般發亮,眾人的眼睛也跟著發亮。就在總督壓低嗓音的同時,也將眼光垂向那幾具逝去的屍體。

「但是你們以為,為了金子——為了黃金國度的首都里所有的金子!——我便可以暫時忘了是誰殺了這些人,這些來自西班牙國土的英勇人士嗎?」

「絕不!絕不!」

歡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賈伯曄猜想他們對復仇的渴望恐怕比河水的怒吼更猛烈。

「切記這段記憶,親愛的孩子們,」總督激動地堅持。「要永遠將它記在心中,而且你們得知道,終有一天,非用你們的刀刃讓這段記憶閃閃發光不可!」

登上維爾卡空加丘陵的斜坡時,賈伯曄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那些幽靈好似還徘徊在灌木叢里、岩石後和河床上……他眼觀八方,相信每一分鐘皆可能看見幾千名戰士闖蕩出來、聽見部隊集合的聲音和馬匹瘋狂的叫聲。儘管他放慢腳步,隊伍的氣氛也很祥和,但他卻流了一身冷汗。

他堅持走在隊伍的最前端,然而踩在鬆動石塊上的腳步卻是步履維艱,手臂上發出的陣陣刺痛更是難忍。

「大人,您累了嗎?」

「大人為了拯救你這個黑人的屁股,差點兒身體和腦袋就開花了……」

一個靈巧的動作,加上一聲大笑,賽巴田便來到了他朋友的身邊。

「我的主人正加緊腳步想趕上您,但是據說蘇拓如此快馬加鞭想趕往庫斯科,那是因為他……」

「這是什麼?」

賈伯曄指著那把掛在賽巴田側邊、胡亂搖晃的長劍,後者的五彩長袍依舊十分醒目。

「你沒看過劍嗎,先生?」

「從哪兒找來的?」

「是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先生正式頒贈給我的,除了感謝我長久以來的貢獻之外,也要求我保證從此服從上帝、國王和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先生本人。」賽巴田像個小學生般敘述。

賈伯曄圈起雙唇吹著口哨。

「先後的秩序呢?」

「誰先要求,我便先服務誰。」

「那麼我們是否可以知道你打算怎麼服務?」

「啊!這個嘛……」

賽巴田做了個無奈和無所謂的表情。儘管天空澄藍,幾近萬里無雲,天色卻漸漸暗下來。他們穿過濃密的大樹林,猜想樹林的盡頭應該就是小山丘的頂端了。

「我本以為你會教訓我。」賽巴田有點兒靦腆地說。

賈伯曄神情迷惘地打量著他。

「你就是想被殺了算了,不是嗎?」

「我?你胡說八道,小學生,否則我也會聽從我的刀劍指揮……」

「你的刀劍說了些什麼?」

「我的貴夫人就是我的法律。」

「真是美麗的誓言。」

「你瞧,它並沒有替它的前任劍主帶來好運……」

「那人是誰?」

「米格·魯茲。」

兩個男人頓時陷入沉默。米格是賈伯曄在維爾卡空加遭到攻擊時的戰友之一。要說有人像垃圾的話,他就是,或許,還是個在地上睡死的垃圾。他是塞維爾市的一位紳士和女黑奴偷生的……

走出了濃密的樹林後,陽光照得兩人頭暈目眩,賈伯曄看見了丘陵頂端。

七個黑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上頭。

整個早上,安娜瑪雅守在夏勒古齊馬的肩輿四周。她請殷琪坐上屬於她的轎子,自己則步行在這位印加將軍身旁,儘管周遭瀰漫著畏懼和死亡的氣味,她依舊無顧來勢洶洶的西班牙士兵,他們再度用腳鐐銬住將軍。

她俯身對著那塊紅底加上黑白相間格子圖案的細羊駝布簾。

「夏勒古齊馬?」

「我聽見了。」

她莞爾一笑。這位語氣嚴厲僵硬的印加戰士特別為她將嗓音軟化了。

「今天早上我聽見那些外國人在談論,從他們的語氣里聽得出來對你懷恨頗深……他們把發生的一切全歸罪在你的身上。」

「別為我擔心。」

「假如你想脫逃的話,現在正是時候,」

布簾後傳來一陣感傷的笑聲。

「假如我想脫逃的話,我早就做了。」

由於路窄,安娜瑪雅成功地甩掉西班牙士兵,他們被迫走在轎子的前後兩端。

「他們根本沒有證據,況且只有我有辦法說服季之濟子和古亞帕放下武器。」

安娜瑪雅感覺自己的心臟怦怦亂跳。

「你知道他們根本不需要什麼證據。而且既然是我任命了曼科,你不——」

「他不是由你任命的,外國女孩,而是我們的父親,偉大的萬亞·卡帕克……今天,你們和外國人言和,明天呢?」

將軍口中的最後幾個字轉成喃喃自語。路面再度變寬,西班牙士兵早已圍了上來,氣勢蠻橫。

「明天,印加人和所有的印第安人將和這些外國人展開一場決戰,挑起禍端的便是你。」

一位西班牙士兵推了安娜瑪雅一把。

「你們又在計畫什麼陰謀和叛亂?」

她輕蔑地盯著他,根本不想回答。在安娜瑪雅的心中,她越抗拒夏勒古齊馬,因他的話所引起的不安越是強烈。她彷彿看見了戰爭、赤焰和血泊。

忐忑不安中,她彷彿分別見到了賈伯曄和曼科的臉龐,如此地接近,幾乎撞在一起,頭碰頭,嘴碰嘴,其中一位的金色鬈髮和另一位的黑色長髮交織在一起。

「是他啰?」乍見這位身穿鵝黃棉質外套的印加少年,賈伯曄自問。他比其他的人往前站出一步,表情既驕傲又靦腆。

隨著時間的累積,賈伯曄學會了在第一時間內分辨這些對他而言看似雷同的面孔,情況有點兒像那幾千尊一模一樣、在卡哈馬爾被熔掉的珍貴駱馬雕像。

他憶起阿塔瓦爾帕那雙充血的眼眸、古亞帕尖銳的眼神,和夏勒古齊馬不動如山的表情。然而他在這位年輕人的臉上看到異於他們的神情。

他的臉上寫著高貴、痛苦和權威——是個已活過千百次的年輕生命,在童稚的年齡里便已經歷過死亡。

這一小群印加人打量著一個抵達山巔的西班牙人,表情一點兒也不畏縮——而且穩如泰山。賈伯曄不等總督和傳譯人員,率先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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