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維爾卡空加,1533年11月8日夜晚至11月9日

他們馬不停蹄地趕路。把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拋諸腦後,只想迅速趕回希馬克·東寶,更顧不得天黑了,天氣轉壞了,衣服上沾著濕漉漉的水汽,黏在皮膚上。

逐步登上山時,安娜瑪雅猛地想起那個恐怖的陷阱,多年以前,就在這個地方,葬送了幾位老王子的性命,他們都是對萬亞·卡帕克忠心耿耿的英勇僕人,卻成了瓦斯卡爾瘋狂舉動下的犧牲者。她先是發現一些打鬥的痕迹,之後是一堆破損的兵器、痛苦呻吟的傷員,和幾個四肢斷裂的屍體,她感覺從前那種殘忍的景象似乎再度重演,前後呼應。

等他們走到那個插滿長矛的坑洞時,洞前橫陳著一匹軀體支離破碎的馬兒和兩位臉部被石塊砸爛的白人屍首,她突然擔心起那些外國人肯定會氣得大叫,把憤恨轉怒到她身上。但是亞勒馬格羅早向他的部下呼籲過了,並且命令眾人繼續尾隨她。

「反正我們幫不了這些人!還是儘快趕到山頂上吧,蘇拓應該在上面等我們,那些該死的印第安混蛋或許還計畫重新開戰呢。」

接近山頂時,耳邊傳來一陣陣由戰勝的古亞帕軍隊所發出的勝利歡呼、低吟、鼓樂和號角,聲聲震耳欲聾。安娜瑪雅很清楚印加人無法在夜晚出兵作戰。然而,在像古亞帕這種將領的帶領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天曉得,陶醉在首次交戰便得勝的興奮下,他難道不想展開一場大屠殺,挫挫外國人的士氣?

在她身後,她聽見西班牙士兵喘著氣埋怨,他們表情痛苦,拉著坐騎,亦步亦趨走在陡峭的亂石堆里。

她偶爾也會合上眼,感受到身體逐漸往上升,彷彿被出現在山頂上的賈伯曄所牽引著,強烈地希望與他會合,觸摸他,告訴自己他還好好地活著。

等他們到達山頂後,發現古亞帕的麾下早已停止擊鼓奏樂。或許他們得知西班牙的援軍抵達之後,便已遁逃無蹤了。馬匹累得連抬頭朝那些早在山頂上等候的人看一眼都嫌懶,但是蘇拓的士兵依舊尖聲歡呼迎向它們。推開擁抱的人群,安娜瑪雅猜想自己看見了一群肩靠著肩、聚集在山脊盡頭、靜止不動的人影。黑夜裡的黑影子,他們看似不屬於這個世界,也不屬於另一個世界。

為避免在黑夜裡形成太明顯的目標,蘇拓上尉隊伍里的殘兵並沒有生火。一匹馬累倒了,兩名原本躺在泥濘地面上的疲憊士兵坐了起來,艱難地試著從地上站起。再遠一點兒,夜空里回蕩著脆弱的呻吟聲。亞勒馬格羅飛快地奔向上尉。

「蘇拓!」

蘇拓勉強回過身去,張著嘴巴,輕輕地打了一下招呼。其盔甲的領口被撕破,緊身長褲上沾滿血跡,在在證明了戰鬥之激烈。尤其是他的臉上甚至鐵著一副憤怒和痛苦的表情。

「我方死了幾個人?」亞勒馬格羅問。

「據我所知,五個。」蘇拓嘆息說,「馬奇納、史瓦帝納、海楠柁·德·托羅、魯茲和羅達斯。第六個大概也活不過今夜。但願他還活著……」

「哪一個?」

「賈伯曄。」

「孟德魯卡·伊·佛羅瑞斯?」亞勒馬格羅露出笑臉說,「那個法蘭西斯科的愛徒?」

正當蘇拓應聲答是的同時,安娜瑪雅抓起他的手臂,嚇了他一大跳。

「他在哪兒?」

「你們擠在那裡幹什麼?」蘇拓邊罵邊推開人群。

「就是她的隨從前來通知我們,你們被攻擊了。」亞勒馬格羅說。

「請問,」安娜瑪雅堅持,「他在哪兒?」

蘇拓揚起下巴,對她指著剛才她隱約瞥見的那一群黑影子。

「在那邊,和一些傷兵在一起。」

她馬上開跑。她的印第安護衛隊大吃一驚,安娜瑪雅筆直地、好似劃破黑夜般,沖向那些躺在地上、不斷呻吟的軀體。

當她推開眾人,跪在賈伯曄跟前時,所有忙著替士兵包紮傷口的西班牙人全都不說話。他的身上從頸部以下直到腳踝蓋著一條毛毯,用襯衫破布條包紮的頭部則裹著另一條毛毯。他的臉色異常地蒼白,但是臉頰旁那攤血漬看似更嚴重,更嚇人。他雙唇微張,吐著一口遊絲般的氣,眼瞼紅腫。當安娜瑪雅的指尖拂過他的臉龐時,手上不禁冒出冷汗。

她大口地喘著氣,試著叫自己放鬆心情,絕對不能害怕。然而,當一隻手溫柔地搭在她的肩上時,她還是忍不住嚇得大叫了一聲。

「讓我來……」

早在與巴托羅繆灰色的眼珠對望之前,她便認出這個溫柔的聲音。

「讓我照顧他。」他又說了一遍。

「您要怎麼做?」她輕聲地問。

「我的責任是幫助他以教徒的身份抵達另一個世界。」

安娜瑪雅搖頭望著他,然後舉起手,推開他。

「假如只是這樣的話,那麼去忙別的人吧,我自會照顧他!」

她的語氣不是冷淡而是堅定,令巴托羅繆一時語塞。他看見她彎身看著賈伯曄的臉,然後傾身向前,緊緊地靠著他,在後者的耳邊喃喃細語。他聽見一些奇怪的呢喃,混雜了奎楚亞方言和卡斯提爾語。之後,她將手伸進傷者的毛毯里,按著他的胸膛,慢慢地,規律地,按摩著他心臟部位的胸廓。她頭也不抬地用西班牙文說:

「在他的四周各點燃一盆火,之後再拿些毛毯來……」

她不管所說的話有沒有人聽見或遵從。她再次以奎楚亞方言命令,一直站在一旁的護衛隊士兵,和所有的西班牙人一樣,懷疑地打量著她。

「照她的話做!」巴托羅繆命令。

稍後,當樹枒間發出一些火光時,蘇拓扯著嗓門跑過來:

「你們都瘋啦?我說過不準點火。」

安娜瑪雅脫掉賈伯曄的上衣,正用細泥漿搓揉他的胸膛,邊搓邊回答:

「戰爭已經結束了,蘇拓長官。你們不會再遭受攻擊,今晚不會,明天也不會。你沒聽見戰鼓聲已經停了嗎?」

不等對方響應,她又以奎楚亞方言下令,之後便躺在賈伯曄的身上,就像裸體做愛般,和他繾綣在一起。印第安士兵跑著送來了幾件曼達,蓋在他們身上,直到蓋滿為止。

蘇拓驚訝之餘,連氣都不生了。巴托羅繆高舉那隻指頭異常的手說:

「她說得對,蘇拓上尉。讓她做吧,拜託你們……」

他們身旁的兩個大火盆立刻起火燃燒,將整個山肩陷入火海,黑暗裡出現許多張驚愕且疲憊的臉龐。

毛毯下,安娜瑪雅不斷地按摩賈伯曄靜止不動的軀體。她朝他赤裸的肌膚吹氣,好似希望撥旺他生命里的火盆。她從皮帶上取下那個裝著古柯葉的袋子,快速地咀嚼,然後將汁液灌進心愛的人的雙唇里。她持續不斷地搓揉他的胸膛,非要叫他的心臟跳動不可。終於,過了良久,當整個兵營早已不再喧囂,她聽見賈伯曄的喉嚨發出一絲微弱的喘息。之後,腹部馬上跟著蠕動起來。

再次,她將古柯葉的汁液強灌進他的嘴裡。賈伯曄的呼吸聲轉強,較先前猛烈深沉。她那顆顫動的心緊貼著他胸膛上的肋骨。安娜瑪雅先以雙唇親吻,後又靠上發燙的臉頰。一股靦腆和恐懼的歡喜充斥在她心裡,就像他一樣,好似她也重新獲得了一個全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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