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維爾卡空加,1533年11月8日

那名印第安人望著賈伯曄,嘴邊帶著一抹矜持的微笑,表情既好奇又害怕。他緩慢重複他的回答,好讓這位外國人聽得更清楚:

「是的,三天前她來過。我見過她。」

「卡瑪肯柯雅?」

「我只是個小人物,我不清楚那些印加公主的大名。」

「那麼,你怎麼敢確定就是她?」

「眼睛。你說她的眼珠是天藍色的。我從沒見過其他的公主有同樣顏色的眼珠。」

賈伯曄同意地點一下頭。他露出微笑,抑制自己別衝口跟著說出他也是,他也從未見過有同樣眼眸的公主。

黎明時分。希馬克·東寶村莊四周高山上的險峻峭壁先前蒙著一層薄霧,現已散開成一塊塊透明的碎片。峭壁和山脊融合成一幅美極了、狀似花瓣的迷人景色。賈伯曄飛快地看了一眼,很失望此般的良辰美景竟然淹沒在嘈雜的水流聲中。或許安娜瑪雅就在不遠處,在森林裡的某一個角落。前幾天,當他和蘇拓並肩騎乘在皇家大道時,一直企盼能夠瞧見她坐在轎子上,完成使命,載譽歸來。可惜空歡喜一場。他的落寞心情混雜著許多的擔憂。會不會遇到了危險?或者一路直奔庫斯科了?這麼一來可在意料之外。

「她和一名庫斯科王子在一起。」這名男子繼續說,彷彿看穿了賈伯曄的心事。

「你知道她朝哪個方向去嗎?」

男子還來不及回答,傳來了個聲音嚇了他們一大跳:

「好消息或壞消息?」

蘇拓友善地莞爾一笑。賈伯曄注意到他在緊身上衣外還加了件棉的外套,按著劍柄的左手也戴著上戰場時特別鍾愛的、鑲了鐵片的厚重皮手套。

賈伯曄撅著嘴回答:「目前,以上皆非。」

他再度轉身面對那名印第安人,指著環繞四周的群山問:

「你知道是否有士兵埋伏在森林裡?」

後者表情猶豫。一身軍服的蘇拓突然闖入讓他錯愕不已。賈伯曄繼續問:

「一些北方的軍隊,也就是那些搶奪和破壞你們的橋墩和村莊的士兵?」

印第安人不再猶豫。他伸出庄稼人的粗指頭,指著朝南的幾道峭壁說:

「兩天前,就在你們抵達之前,那邊,曾出現許多火花。但是之後就沒再見過了。」

無須賈伯曄的傳譯,蘇拓光看錶情便心領神會了。

「顯然他們還在那裡,」他喃喃地說,「在進軍首都前,為了摧毀最後的幾座橋,他們應該比我們早幾天就到了。」

兩個男人繼續朝印第安人指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在距離村莊不到一公里遠的地方,皇家大道蜿蜒在一座他們從未領教過的懸崖峭壁間。路面上不再鋪設地磚,整條路直線穿過森林的正中央,隱藏在逐漸飄起的薄霧背後,清晰的脈絡看似一條垂直線。

「這座懸崖對我們而言已經夠陡峭的了,更遑論馬匹。」賈伯曄強調。「況且這幾天它們連續趕路,幾乎沒有休息。或許最好等總督來了再說。」

蘇拓面有慍色,搖一搖頭。

「我不喜歡這個河谷。我不喜歡這條河,我不喜歡這些。」他說。

用那隻沒有戴手套的食指,蘇拓指著那個朝東、又怪又窄、正對印加最重要的幾幢建築物的山口。那是個畸形的深邃山口。此時儘管別處的薄霧皆已散盡,隱約可見澄藍的天空,但云霧卻在山口邊徘徊不去。濃密、靜止、陰氣森森,且其半透明的渦形輪廓從某些部位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活生生的怪獸。

「昨天一整天,」蘇拓接著說,「山口邊一直飄著濃霧。據說這個山口沒有盡頭,它直通地獄!」

賈伯曄忍不住取笑說:

「我不知道您那麼迷信,連大自然的景象也嚇得要命,蘇拓先生!」

「可能……是氣候的關係。你不要笑我,賈伯曄!仔細看一下這裡的地理景觀。這幾天那些印第安人有可能就藏身在這座飄著薄霧的河谷里,等待我們最不留神的時候,將我們一網打盡。」

「等我們一攀上懸崖,只得任他們宰割了。到時候馬匹不僅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反而會拖累人。」

「那麼動作要快,等變天就慘了。你看天空,今天一整天應該都會是好天氣,炎熱但有益健康!」

「是哦,」賈伯曄嘟噥,「我才管不了什麼萬里無雲的天空,反正您是領隊!」

「喂,朋友!」蘇拓大叫,邊笑邊抓起賈伯曄的手臂。「我所認識的你,面對冒險時比現在積極多了。難道你和我們親愛的法蘭西斯科先生一樣,懷疑我想比其他的人早一步抵達庫斯科?」

「我是懷疑,沒錯,」賈伯曄以同樣的語氣反駁。「而且,這一次,我相信我的懷疑是對的。但是無所謂啦!倒是這座峭壁讓我覺得很礙眼。」

「而我呢,我覺得這座河谷才礙眼哩!」

「那麼我們當中必有一人錯了。」賈伯曄笑著說。

「不對,朋友,應該祈禱我們兩人都錯了才好!」

之後他們便朝著那幾幢西班牙人熙攘於前的建築物走去,那名印第安人突然叫住賈伯曄。他指著北邊河谷中一座隆起的高山說:

「外國老爺,兩天前,那位藍眼睛的公主就是朝那座山走去。」

六十位騎兵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已轡好馬鞍,穿上鋪棉的護胸衣,其中有幾位甚至穿著盔甲。事實上,天高氣爽,應該不至於下雨。

三支火槍全裝滿了徹底晒乾的藥粉,捆在一起後,馱在一頭沒有騎士的馬背上。所有手持盾牌的騎兵全將盾牌立在馬轡上。小弓弩的弓弦前晚已上過油,一些彈性最差的也都換過新弦。其中某些弓弦早已拉緊,上好發條,小弓箭就插在馬鞍上觸手可及的箭桶里。

最費時的工作便是指定十二名左右的士兵守衛從希馬克·東寶帶出來的黃金,直到總督抵達為止。最後,既然沒有自願者,蘇拓只好指派一小群不騎馬的步兵和兩名最年少的騎兵。他則帶著賈伯曄和幾名技術高超的騎兵,其中首推羅德利果·歐國磊,以及他們當中最驍勇的一位,也就是驕傲的海楠柁·德·托羅。

近午時分,他鐵著一張憤怒失望的臉,下達出發的命令。太陽熾烈得像個火爐,曬得頭盔閃閃發亮。

眾人一踏上下坡的路,便忍不住心情愉快,加快腳步。一連兩三次,蘇拓要他的夥伴們放慢點兒,不要死命催趕坐騎。

大家很快地便明白原因。原來石磚路的盡頭便是一片泥地,路面濕滑,依路況而言,不是太泥濘就是塵土飛揚,而且陡峭不堪!走在某些路段上,馬匹似乎笨重得連自身都顧不得。有時候,它們甚至像山羊一樣跳著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走過四分之一山坡之後,山路再度變窄,深入灌木叢里,而森林則豁然開朗。樹陰少了,陽光越見毒辣。人和牲畜一樣,熱得張大嘴巴,舌頭干黏,呼吸急促。蘇拓下令分小組行動,每四人一組。

賈伯曄和其他三名同伴走在路肩上。他們的靴子在草地上打滑,不是絆到濃密的桑樹枝,便是野生的絨毛小草,但是馬匹則較之前自在,輕鬆多了。

大家陸陸續續地脫掉悶熱的棉護胸甲,放鬆腰帶,解開襯衫的扣子。陽光強得讓人直眨眼,握著韁繩的手流滿汗水。沒有人說半句話,但是並非寂靜無聲。亮麗的空氣里響著馬靴的摩擦聲、馬蹄的碰撞聲和短促的呼吸聲。悶脹胸口的心跳聲又沉又重。脖子和太陽穴上的血管變得明顯粗大。熱得痛苦不堪的臉孔上,眾人咧著死屍般的大嘴,胡楂下隱約可見露出的牙齦和牙齒。

誰都顧不得那些印第安人了,現在所在意的是那一座座不斷浮現在眼前、等待攀爬的高山公里數。

直到午後,他們才走到半山腰而已。

天氣真是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天空萬里無雲。頭盔下,每個人的臉上汗如雨下,粘滿灰塵,痛苦得縮成一團。各個馬鞍上早架好了弓弩,連馬匹也累得受不了。它們的下唇和前胸滴滿了唾液,把馬鞍上的皮肚帶弄得濕濕黑黑的。其中有幾隻拚命地轉動眼珠,不停地嘶吼,好似每一口呼吸都將引爆肺葉。

峭壁陡直,足以鳥瞰全景。腳下狹窄的希馬克·東寶河谷看起來並不比一塊桌巾大。隆隆的水聲依舊不絕於耳,要不是偶爾瞧見幾處激蕩著泡沫的渦流,還真讓人以為這條灰藍色的河流,像條冬眠中的蛇一般靜止不動了。

從山腳下即一路領先的蘇拓,總算下達了命令。所有人全仰起頭,發現一處狀似山肩的地方,長長的坡面長滿青草,在半山腰處形成一個奇特的平台。

「休息半個小時。」上尉大聲說。

「一個小時!」有個長了個像以黃瓜削成的大鼻子男子高喊,「不是只有馬才需要休息。」

「那麼就請匹馬替你在屁股上扇扇風吧,史瓦帝納,保證讓你走得更快些!」蘇拓一口氣說完。「半個小時,就這樣。給馬喝水,拿些一路運送上來的玉米給它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