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阿布利馬克河谷,1533年10月30日

這個人十分矮小。耳上垂著一對木耳環,身上穿著一件船塢督察的長衫。轎夫們的肩上還扛著轎子,他便早已跪在道路中央的磚塊上,俯身行禮。護衛隊的隊長,手上握著大榔頭,戒備地打量著他。

「歡迎光臨阿布利馬克河谷,卡瑪肯柯雅。很榮幸能帶你過河!」

安娜瑪雅才微微一笑,對方卻似乎被嚇住了。自從離開哈唐索沙後,每天她都發現淳樸的村民對自己的名聲和整支隊伍景仰有加,以為是帝國的高官過境。

這名船塢督察的確有理由擔心。因為就在他們腳下約兩百步遠的地方,阿布利馬克河水奔流在巨大的岩石間,波濤洶湧。轟隆的水聲響徹河谷,浩瀚地朝南方奔瀉。而且就在看似應該垂吊著橋面纜繩的地方,竟只見一片深淵。

「起身,」安娜瑪雅命令,「告訴我為什麼橋不見了。」

「卡瑪肯柯雅,就在十天前,被一群軍人燒了。我本想阻止,甚至命令哨兵將他們擊退,但是我們總共才十個人,而季之濟子將軍的部隊少說有百人以上!」

「季之濟子?」安娜瑪雅大表驚訝。

「沒錯,卡瑪肯柯雅,就是他們:唯一君王阿塔瓦爾帕旗下那位大將軍的軍隊。」

「他們說了為何要燒橋嗎?」

「為了阻止那些外國偷金賊到庫斯科去。」

這名矮男子伸手指著河谷的南面,接著說:

「據說那邊的深山裡到處都是軍隊,還一路綿延到庫斯科。」

「那麼今後要怎麼過橋呢?」安娜瑪雅直截了當地問,快速打斷她感覺對方即將展開的長篇大論。

她的問題似乎逗樂了這名矮男子。他再度恭敬地彎身鞠躬:

「三天前有位傳訊官前來傳報你將大駕光臨,卡瑪肯柯雅,於是我們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我們準備了幾艘輕木筏。」

「輕木筏?」

「是的,卡瑪肯柯雅。但不是這裡,平常過橋的地方,水流太急太危險了。假如你同意讓我帶路的話,距離此地不遠,有個地方比較安全。」

「卡瑪肯柯雅,」護衛隊的年輕隊長插嘴說,「離開皇家大道恐怕不安全。或許這是個陷阱!」

「如你所見,軍官,」安娜瑪雅反駁,「河上的皇家大道已經不見了。而很不幸的,我得繼續趕路。所以請繼續保護我吧!」

他們差不多在一條時而傾斜難走的小徑上步行了一個小時後,才抵達一處水流倏見平穩的涉水區。

從兩片樹林濃密的陡坡間飛濺而出,阿布利馬克的水流在此倏地緩降規律,之後河身在田野間划出一長條彎道,再穿過一個小河谷。但是就在河谷尾端,水流撞上一塊高聳的灰色岩壁,水花四濺,再度形成一段斷斷續續的湍流。

就在那邊,整條河川豁然開朗。然而,只要走近岸邊一瞧,便可了解水流幾乎和下游一樣危險。

「你們看,」船塢督察解釋,「輕木筏必須從那邊那個地方下水,然後順著水流滑行,抵達對岸,停在那塊大石塊前。」

「輕木筏在哪裡?」安娜瑪雅問。

「藏在那邊的樹林下,卡瑪肯柯雅。在你來之前,我們可不想讓對方的軍隊發現,然後把它們全毀了。」

「您曾經渡過河嗎?」護衛長臉色狐疑地問。

「已經一次了!」船塢督察大笑著回答,「來回一趟。」

「那麼,現在是第二次。」她平靜地說。

這個矮小的男人剛吹噓完自己有多勇敢,接下來的幾分鐘可是大大地忐忑不安。他的手下從林邊拖出兩艘重型的圓木輕木筏和幾根撐篙。利用其他幾根較細的圓木,他們輕而易舉地將輕木筏運送過草原,送到阿布利馬克河邊,把它們放進最寬的河面上。

大約有十個男人用繩索拉著這艘輕木筏,另外六個將安娜瑪雅的空坐轎放上去。當這頂轎子放穩了之後,船塢督察的手下們立刻匍匐在地,等卡瑪肯柯雅坐進輕木筏後才敢起身。於是,手拿長撐篙,他們儘可能地保持船身的平衡。

水流湍急,安娜瑪雅感覺轎子左搖右晃。船底的樹榦以彈性的方式捆綁在一起,大幅地擺動起來。

此時船夫們越來越難把輕木筏劃向岸邊,護衛隊的隊長和船塢督察之間突然爆發爭吵。

「我最少得帶著五名士兵一起保護卡瑪肯柯雅。」軍官嘟噥。

「不可能!輕木筏承受不了那些重量,軍官,而且如此一來便無法安全駕馭了。最多兩名。你們看,圓木都陷下去了……」

「那是因為船做得不好!」

「那是因為轎子比原本想像中的還重。況且,還有另一艘輕木筏。你的士兵們可以緊跟在卡瑪肯柯雅之後……」

「夠了!」安娜瑪雅介入。「隊長,和船塢督察一起到這艘輕木筏上來。假如他的輕木筏做得不好的話,他將和我們一起遭殃。」

事實上,當小船一下水,安娜瑪雅便看出了船夫們的煩惱,他們試著將船導入航道,但是船身除了越搖越晃之外,還以飛快的速度掉進河中央。河水的力道似乎在幾秒鐘內便凌駕了船夫的腕力,儘管他們以驚人的速度奮力將長篙插入河中。

突然間,其中有一位大叫。出現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渦流,渦心十分深邃。六位船夫趕緊靠向船的同一邊,將船往右推開。可惜一切來得太快了。突然的撞擊將安娜瑪雅從座位上彈起。船底的圓木上下跳動,甚至擦過隱沒在水中的礁石。轎子再度被彈起,倒向一邊。護衛隊長縱身一跳,躺在擔架上穩住它。安娜瑪雅則緊抓著座椅前的踏板,然後弓起上半身,免得跟著搖晃。

之後,轎子重重地摔回原位,但是其中一隻腳卻突然扯斷了一根早因方才那次擦撞而岌岌可危的繩索。船底正中央的那根圓木脫落,緊急地陷入水中,整條輕木筏隨即自轉起來。

剛才那邊那塊引起渦流的灰色礁石看似已經遠離了,此刻卻以超強的速度逼近。船塢督察吆喝一聲,又一聲。接著又一聲。於是,眾人合作無間,六名撐篙的船夫一起用力推。

此景像極了一場芭蕾舞表演。所有的撐篙被舉起,然後插下、彎曲、滑行,之後再舉起、插下和彎曲。眾人的頸背閃著汗珠,而輕木筏業已恢複平穩。最好讓它遠離中央的水流。吆喝聲持續不斷,船篙彎曲的程度幾近斷裂。總算,儘管隆隆的急流聲響徹雲霄,猶如一聲聲追緝令,但是輕木筏早已安步當車,緩慢地移向岸邊。

船塢督察面露微笑。他轉身看著安娜瑪雅,向她問好。所有的人都知道,在整趟危險的航程中,卡瑪肯柯雅沒有說出或喊出半個害怕的字眼。

她也含蓄微笑,很驚訝圓木竟能和河面如此完美貼合。

當轎子被放回草地上之後,她打量著每一個人,邊呼吸新鮮的空氣,邊回味方才那種依舊十分奇特的快感:所有注視著她的眼光全都充滿了讚美和一種新生的景仰之情。

「到希馬克·東寶還很遠嗎?」她問船塢督察。

「不到一天的腳程。今晚請你賞光,接受我們的招待……」

安娜瑪雅未等他把話說完。

「感激不盡。我會向曼科王子報告你的工作績效。可惜今晚我們一定得趕到希馬克·東寶。」

淙淙的流水聲聽起來仿若一陣陣和風的聲音。黃昏里,環繞著村落四周的高山峭壁就像一片片具有保護作用的花瓣。方院的正對面有座朝東的深窄河谷,每當夜晚來臨,河谷里便籠罩著一層透明的薄霧,更顯蒼白。

今天,安娜瑪雅知道這個河谷將通往何處:到那座所有人永不準道出其名的聖城去。比丘!

希馬克·東寶一點兒也沒有改變。這真是個奇怪的感覺。

多年以前,她也曾經站在那裡,在一個完全相似的黃昏里。那幾扇接縫完美、支撐神廟廣場的壯麗牆面,直到今晚依舊保留相同的溫和寧謐。緊鄰河谷的高聳峭壁,狀似一道道插在地上的三角形和長方形牆面,不禁令人想起那些由聖女殿里的處女們每天織出的幾何形圖案布匹。它們依舊擁有帶點兒不安的相同魔力,唯有安娜瑪雅早已今非昔比。她曾經是個焦躁不安的小女孩,多虧維拉·歐馬智者處處小心提醒她,才讓她對自己萌生信心。

也是在這裡,在一個相似的黃昏里,出乎他們的驚喜,在這座深不可測的河谷里,出現了那顆指名要阿塔瓦爾帕登基為王的彗星。

安娜瑪雅只要一合上眼,便可再度看見那顆彗星的樣子。

那是顆淡黃色的火球,狀似黑夜裡的太陽。它飛向漆黑的夜空,掃過初升的星群,背後拖著一大把被冥間的陰風高高揚起的髮絲。

她只要回顧記憶便可再度聽見智者的聲音:「別害怕,卡瑪肯柯雅,放鬆心情。想一想你在那塊古老岩石間的遊歷,別害怕……」

一陣貓頭鷹的叫聲讓她渾身打起哆嗦,她倏地睜開雙眼。

環顧四周,廣場上一片荒涼。她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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