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哈唐索沙,1533年10月15日

黃昏時分,哈唐索沙的房舍屋頂和屋架全染成鮮紅色。

空氣中瀰漫著煙霧和血腥味。整個山谷充斥著勝利的叫囂和歡呼聲。有幾次,甚至是小孩和婦女的嬉笑聲,其間穿插著一種奇怪的樂音,一陣低沉的笛音夾雜著少女們刺耳的歌唱和無止境的鼓聲。

賈伯曄尚無勇氣重新越過河流,加入歡慶的場面。河岸邊,他那匹紅棕色的馬低著頭,在完全潰敗的印加人屍首間吃草。

偶爾,他的同伴會從彼岸呼喚他。連蘇拓本人都故意大喊幾句,想引起他的注意。為何他不去和他們同歡呢?難道他受傷了嗎?

沒有,他的血管沒有滲出任何一滴血。但是他彷彿中了殺戮戰場的毒瘤,在逐漸加深的黑夜裡,他看見自己的刀鋒插入對方的肌膚里,又砍又鑽又殺。

沒有,他沒有受傷。但是他的胸中膨脹著一股無法平息的痛苦。他想念安娜瑪雅。他真希望她那溫柔的嘴唇能夠緊貼在自己的臉上,熱情地吻著他的雙眼。他真希望用因奮力殺敵而疼痛不已的雙臂摟著她。他真希望聽見她對他呢喃一些寬恕的言詞和甜言蜜語。

然而,他知道此刻自己甚至不敢說出她的名字。他根本無法承受她的眼神和撫摸。

入夜之後,賈伯曄終於輕喚他的馬匹,雙雙涉水過河。腳邊滾滾流動的冰水讓他倍感舒服。抵達對岸後,他騎馬小跑起來。他避開所有人的眼光,無視來自四面八方的熱情呼喚和戰勝的瘋狂嘶喊。

當他抵達城內的大廣場時,亞勒馬格羅的部屬,以及總督本人和哈唐索沙的酋長,正從那幢依然冒著黑煙的嘉朗家中一樣樣地取出寶物。

和往常一樣,一打打的盤子、杯子、面具、黃金小雕像堆積如山。儘管覆滿了灰燼,所有的東西在火把照射下依舊閃閃發亮。西班牙人的眼神比以前更亮了。他們狂笑,用劍柄的底端頂著被火熔化而變了型,和被奴隸們從大火中搶救出來的金盤子,將它們拋向空中。當地的印第安人遠遠地望著他們,錯愕不已。

法蘭西斯科先生臉上的表情依舊沉著冷靜。他望著成堆的金子彷彿視若無睹。在修剪得無懈可擊的鬍髭下,他的嘴唇似乎呢喃著什麼。賈伯曄根本毋須聽見他在說什麼,便知道他正在向聖母祈禱。在任何情況下,法蘭西斯科先生從未放棄他的這些老方法。他將鮮血、死者、痛苦和取得金子的快樂,全都獻給聖母,以便洗清自己的罪過。賈伯曄還真地羨慕了他幾秒鐘。

法蘭西斯科先生總算回過頭來,發現賈伯曄就站在他身邊,雙腳著地,僵直的手上還握著馬匹的韁繩。

「啊!你來了……」眼中透出一絲溫柔。

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賈伯曄一番,看了又看他那雙濕漉漉且破損不堪的鞋子,以及右邊撕裂了的袖子,還有沾著濃濁的血漬、半濕半乾的污穢上衣。等他看見他那張青一塊紫一塊、抓痕累累的疲憊臉龐以及遲鈍的眼神時,總督的熱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玩笑般的眯眯眼。

「你陷入了一場苦戰,孩子!但從一個懦夫的角度來看,你表現得還不賴……」

賈伯曄沒有反駁他的恭維,也沒有反駁鞏薩洛那番諷刺話語中所暗喻的否定。渾身冰冷疲憊,他轉身望著那些人將成堆黃金裝進由印第安婦女帶來的柳條大籃筐里。

之後,突然間,手一揮,總督對著號手阿勒鞏契爾下達了一個手勢。

「吹奏集合令!」他平靜地說。

阿勒鞏契爾吹起他的號角。村落里的印第安人全嚇了一跳,紛紛倒退。那些從卡哈馬爾一路跟到這裡的西班牙人則相互打趣說,哪來的哀鳴聲,越吹越響,甚至瀰漫在整個空氣中,震動了整座山谷。

「發生什麼事了,法蘭西斯科先生?」賈伯曄問。

「被你們碎屍萬段的那些人只不過是一個支隊而已。他們的軍隊總共有一萬五千名戰士,全聚集在距離此地六公里的南方。現在所有的士兵和馬匹一律上床休息,還有,我要五十名騎士前去跟蹤他們。」

賈伯曄不為所動。

「我指的不是你,孩子。現在,你該好好休息。你的白天結束了,好好玩樂一下吧,乘機享受我們的新朋友所提供的佳肴和女人……」

總督伸出雙手緊緊地摟著他。

背後響起一陣尖酸的冷笑,他們依依不捨地鬆了手。

「好一幅可笑的畫面!」

上半身異常英挺,上衣的前襟開著,露出骯髒破損的襯衫,滿嘴酒氣衝天,鞏薩洛·皮薩羅繼續他的訕笑,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故意行了個大禮。

「可不是嗎,哥哥,你懷中所抱的可是位真英雄!」

「不過你也是啊,鞏薩洛!」總督誇張地張開手臂反駁。「假如總督給你一個擁抱可以讓你開心的話,我樂意為之!」

不理會對方已經伸出的雙手,鞏薩洛轉身走向騎兵團,後者將他團團圍住,他繼續取笑:

「先生們,請脫帽致敬!因為終於砍殺了一票印第安人,賈伯曄先生得以躋身我們的行列了。歡迎加入,小雜種!」

總督一聽這句辱罵臉都綠了,臉上的線條僵硬,彷彿此話是沖著他而來。他伸出左手抓起賈伯曄的手腕,用力拉住他,同時略張開嘴吐出一些字:

「鞏薩洛,終有一天你會被自己的毒藥毒死。等那一天到來,我不確定是否會為你哀悼!」

鞏薩洛自命不凡的笑容頓時消失。他驚訝地望著法蘭西斯科先生。他原本張著大嘴準備反駁卻停了下來,因為賈伯曄掙開總督的掌心,走上前去正面打量著他。

「你說得對,鞏薩洛先生,這裡的確有些人是小雜種,但是從沒有任何人像您一樣如此喜歡口出穢言。」

當他轉身離去時,賈伯曄不再聽見訕笑聲,唯有齊步走的下令口號。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語氣再度恢複平靜,仿若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穿過廣場時,他蓄意將腳步放輕鬆,但是身體仍因下午用力過猛而疼痛萬分。直到稍後,當他準備走回村外的帳篷時,才瞥見夏勒古齊馬的轎子,四周圍了幾名士兵。轎子後約有六名老官員,面色凝重地圍著安娜瑪雅。

考慮了一會兒,賈伯曄沖入一條充斥著死水腐臭味的小巷子里。無論如何他不希望讓她看見自己,因為他的鞋子、他的心、他的眼神,依舊沾著今天所砍殺的所有印第安人的血漬。

矗立在巫旭努階梯下的那幾支火把,讓金字塔的線條看起來搖曳生姿卻又朦朦朧朧。夏勒古齊馬眼瞼用力閉合,命令轎夫走向那些灌滿油脂的火把長竿。

悄悄地,甚至聽不見涼鞋滑過地板的聲音,十二名左右的年輕男孩快速前進。因為最近的幾道牆上都沒有石環,於是他們便紛紛停下腳步,圍著手上緊握火把的王子們。

現在安娜瑪雅可以清楚看到他們的臉了。

就著一個燃燒古柯葉的火爐圍成一圈,他們一共有九個人。四名飽受旅途困頓的老者、兩名庫斯科王子、一位經阿塔瓦爾帕任命的總督、夏勒古齊馬和她——卡瑪肯柯雅。

夏勒古齊馬將軍最令人敬佩。在他臉上沒有任何一條皺紋透露出這幾個星期以來所受的痛苦。他既不能行走也無法進食,四肢的末端在卡哈馬爾被殘酷的火刑燒傷,竟然還有感覺。照顧他的侍女每天早晚替他在傷口塗上藥膏,更換覆蓋傷處的紗布,但是過深的傷口依然不斷地流出膿來,而且潰爛的程度日益加重,好似要把這位強壯將軍的整個身體吞噬掉。

儘管端坐在草席上,背靠著一張以乾草編成的椅子,全身覆蓋在一條大曼達下,只露出臉部,安娜瑪雅卻覺得他比在座的任何一位看起來都強健威武。是他要求大家來開會,此時那些外國人正在城內一些逃過火噬的圍籬內大擺筵席,又吃又喝,慶祝他們的勝利,取笑漂流在河裡的那些屍體。

夏勒古齊馬的眼神輪流掃過一張張嚴肅沉默的臉孔。之後,他犀利地盯著安娜瑪雅。在火把的照明下,他眼中的眼白部分充滿紅色血絲。剎那間,她以為再度面對了阿塔瓦爾帕的雙眼。但是夏勒古齊馬轉動眼珠,扯高嗓門說:

「我們像一群被遮住眼睛的小孩般胡亂地往前沖,既無勇氣,也分不清方向。那些外國人想進攻聖城,而我們竟還牽起他們的手領他們去!況且,他們想在那裡做什麼我們心知肚明。看看你們的四周:他們想奪取部落據點,搶劫神廟裡的黃金。然而,各位王子,依我所看到你們臉上的表情和所聽到的談話,我覺得你們似乎毫不在意。整個帝國的命運似乎與你們無關!」

其中一位較年長的王子舉手打斷他的話,尖著嗓音說:

「你的做法和想法皆以作戰為依歸,夏勒古齊馬,你只知道一些武力的名詞。當安帝的神力與你同在時,你有可能成功。但是今天,你身體孱弱,不得不服從那些外邦人,你口中說的,只是失敗者的言論。請你看看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你手下幾百名英勇的戰士全葬送在外國人的手裡,而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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