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哈唐索沙,1533年10月11日

望著草原,站在灰白的黎明曙光里,所有的人全都閉口不語。人們在此慷慨播種的既非淡紫色甜潤的小麥,也不是金色的玉米,而是死亡。

幾個星期前,瓦斯卡爾和阿塔瓦爾帕的擁護者之間的戰役便是在此發生,戰士們的屍首依舊留在被殺死的地方,這個整顆頭全埋在泥土裡,那個雙眼朝天。然而在這個永久的和平里,賈伯曄眼中所留下的卻是慘不忍睹的印象:是屍首異處的惡臭味,是不斷冒出的青草,是以傷口果腹、到處鑽動的寄生蟲,是一批批啄食瞳孔的小鳥……總之,在蓋滿整片草原的四千具屍體里,土壤將逐步吸收這份奇特的肥料,不久後此地將又是一片新的青青草原。

天高氣爽,但是卻引人嘔吐。

賈伯曄將眼神移開,試著望向翠綠的田野風光。走過了奸險的山口,走過雪地,度過寒冷,黎明似乎善良多了,像是溫暖的祝福。

走在這支龐大探險隊的最前端,似乎只有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一如他面對明媚的風光一樣,對這片殺戮戰場毫無感覺。他不斷地命令印第安領隊停下腳步,觀察起伏不一的地面,並要求解釋。他以盛情難卻的友誼邀請一位城裡的首領陪在他的身邊,一位用一頂四根指頭寬的王冠固定長發的堭卡族人。「我們會照顧你們,」他一再重複地說,「我們一定會還給你們印加人自由。」每次有人替他把話翻譯過後,這個人總是眼神發亮,用力地點著頭。

一如探險初期,法蘭西斯科先生整個晚上都在祈禱。所有來自卡哈馬爾的老戰友心中全都惦記著家庭,家人既是他們的動力也是阻力。

「準備應戰了。」

整片山坡面對哈唐索沙城。這是個美麗的印加城市,城內有太陽神廟、聖女殿、矗立在大廣場中央金字塔形的巫旭努、依牆建築的方院、倉庫、小巷弄……這座美麗的城市位於一座倚傍在大川旁的山谷底部。

這是個美麗的印加城市,可惜正慘遭祝融肆虐。

往高山上攀登了一會兒,總督發現夏勒古齊馬的轎子顛顛簸簸。儘管這位將軍從未露面,儘管因遭受火刑所引發的傷口讓他不良於行,總督依舊相信他仍或多或少秘密地指揮著印加軍隊的行動。這就是為什麼,在大屠殺前夕,他緊盯著他的原因。

為了約束他的弟弟胡安和亞勒馬格羅的不安情緒,他命令蘇拓帶領騎兵團前往城內。很久以前,賈伯曄得千求萬求才能加入前鋒部隊,現在則只要一個手勢,總督便要他尾隨蘇拓。「一如往常,以防萬一!」賈伯曄打趣地說。馬刺一揮,他駕馭自己的那匹紅棕色馬,加入由十五個人左右所組成、兩人並排而行的騎兵隊。

入城前,蘇拓高舉一隻手要他們暫停。對岸結集了大批的印第安軍隊。那些士兵們身穿五彩長袍,手持火把,正準備將火苗丟向幾幢重要的建築物,他們先從堆滿糧食的穀倉下手。

「他們正在燒倉庫。我們趕快去吧!」荻珂·德·亞格侯大叫。他是脾氣最急躁的大爺之一。

「慢慢來。」蘇拓反駁。

「您真謹慎,蘇拓隊長。」賈伯曄一臉驚訝。

蘇拓莞爾一笑。

「我恪遵總督的命令:沒有他的命令不準開戰。」

「全都將燒光了,蘇拓。兩個小時後,城內將燒得連一根玉米稈子和一片肉乾都不剩。」一位大爺發飆。

「蘇拓,」賈伯曄說,「請允許我和亞格侯、貝多前往視察一下……」

「還有我。」一位站在他們身後的騎兵說。

「還有他,」賈伯曄頭也不回地跟著說,「一位騎馬高手可以嚇退對方,免得他們將全城燒盡。」

蘇拓考慮了一會兒。

「聽好,由您負責!一定要撐下去,朋友們,直到救援隊抵達為止。」

「別擔心,隊長,我們會趕回來吃飯的,只是別把晚餐全吃光了!」

他們火速地越過涉水區。賈伯曄一路馳騁到那些排列成被截去一角的錐形小房子前,也就是皇家大道開始變窄的地方。屋舍間早瀰漫著一層厚厚的赭紅煙霧。就在廣場的入口處,有個印第安人衣衫襤褸、臉頰被煙炭熏黑、高舉著一隻手。他不驚訝他們的出現,邊跟著馬匹跑邊用奎楚亞方言大叫:

「他們把整座城都燒了,快逃吧!」

堭卡族人是幾個被印加王以武力強佔的部落,但是他們從不接受對方的統治。賈伯曄轉身面對他的三位同伴。

「他們將把我們視為解放者!」他大聲叫罵。

「那麼就趕快解放他們吧,」貝多指著廣場上最大的一群建築物,一排嘉朗家,印加軍隊正準備放火燃燒。「否則一切都將燒焦了,包括我們在內!」

賈伯曄兩眼被煙熏紅,抽出長劍,用力拍打被酸辣的熱氣嗆得眼珠翻白的坐騎。那邊,從嘉朗家衝出的士兵個個手拿斧頭、長矛或投石器。有個軍官面對他們吆喝了一聲命令。之後一陣號角聲吹過廣場,說時遲那時快,二十幾名戰士早朝著西班牙人直撲過來,甚至無懼眼前的馬匹。

貝多鼓起胸膛狂叫一聲,「聖雅各布神!」幾近野獸的咆哮。於是四個人同受感動,一起半彎身貼近馬匹的頸部,劍鋒朝前,刀刃在乳白的光線下殺氣騰騰。連馬匹也奮勇往前衝刺,好似如此呼吸反倒順暢些。

他們先將印第安士兵衝散。接著用長劍劈斷對方的長矛,切斷投石器上的皮帶,再砍斷握著棍棒和斧頭的手腕。肩部皮開肉綻,第一個人痛苦地跌落在地。其他的則一鬨而散,紛紛逃入小巷子里。賈伯曄緊追其後,貝多陪侍在旁。遠方,濃密的煙霧裡,亞格侯和他的同伴們朝河流的方向騎去。

「小心,小心!」貝多吶喊。

前面蜿蜒在屋舍間的通道過於狹窄,無法讓兩名騎士並肩進入。賈伯曄趴在馬匹的頸子上,先行進入。等他走出通道後,有個男人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馬蹄之下。賈伯曄一臉不屑,知道自己踩著他的軀體前行。一塊從投石器上投射出來的石塊差點兒射中他馬匹的耳朵,賈伯曄發現射手就躲藏在一間方院的入口處。當他走到那個人所處的位置時,將馬匹騎近那人的身邊,近得用刀鋒劃破他的胸膛。就在瞬間,他看見對方瞪大外突的雙眼。幾滴血從他所殺死的第一個人的臉頰和嘴邊滲出。

現在眼前只剩下一名逃逸者,一個死命奔跑的人,是個頭戴軍官大盔甲、插藍羽毛的長耳人。他每跑一步,一對掛在耳垂上的大金耳環便在肩上晃動。

賈伯曄用眼一瞄,知道他試著跑向岸邊。河的對岸,大批印第安軍隊佇立不動,蓄勢待發。他將馬匹騎向路邊,試圖阻斷這名軍官的去路,但是等他趕上之後,軍官突然停了下來。在灰塵和煙霧間,賈伯曄認出他的臉孔後不禁大吃一驚。充滿傲氣的眼神、尖挺如石脊的鼻樑,他永遠也忘不了。

「古亞帕!」他大叫,「我知道你是誰!」

「你會說我們的語言?」這個人生氣地回答,「你為什麼要殺我?」

「我時常想起你,古亞帕。」賈伯曄微笑說。

古亞帕面無表情,賈伯曄則猶豫不決。面對這個試圖在卡哈馬爾大屠殺時保護安娜瑪雅的人,他感覺肩上異常地沉重,彷彿突然間他的刀柄重得讓人握不住。

「你早該殺了我。」望著他猶豫的神情,古亞帕說。

賈伯曄緊緊地扣住馬匹。河流上飄著一縷縷煙霧。河的另一邊,戰士們一見他們的首領被孤立了,便群集大叫。整座山谷充滿叫囂之音,但是他依然靜止不動。古亞帕似乎也開始猶豫,一動也不動。

就在距離他們二十步遠的地方,在水聲隆隆之間,有間茅草屋頂突然起火燃燒。賈伯曄轉頭望了一會兒竄入空中的濃煙。他假裝沒有看見古亞帕悄悄地躲開馬匹逃走,跳進岸邊斜坡上的高草叢裡,脫下所有的金飾,將它們丟進渦流里。

「你本該殺了我,因為,現在,我要殺了你!」在他跳入河水前,大叫道。

所經之處,賈伯曄總可見到一群群男女老少,不管是從屋舍或嘉朗家走出來,必定噙著淚水並高喊謝天謝地。他感覺極不舒服,以至於粗暴地將他們全部推開。

有幾個人成功地將他拉向一個方院,裡面窩著一名印第安士兵,他的一隻腳斷了,手上握著斧頭,身邊圍著一群堭卡族青年,對他又叫又罵,但就是不敢接近他。有個小孩抓著他的劍鞘。

「我沒空!」他大叫。

他騎著馬快步奔過廣場,完全找不到亞格侯和貝多的蹤跡。他直接走向橋墩,腦中飛過安娜瑪雅的影子,但他把她甩開了,甩得遠遠的,遠到那個不流血的國度。

河的對岸集結了超過兩百名的印第安士兵,背後另有約十五名護衛,他們企圖燒了整片野草和橋上的吊繩。亞格侯和貝多試著從大批人群當中辟出一條通道前去阻止他們,可惜功敗垂成。

亞格侯奮勇抵抗,大力揮刀,靈巧地運用馬匹閃避石塊和棍棒的追擊;貝多的動作則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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