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外哈許山脈,1533年10月5日

「小心!」

叫聲正好停在賈伯曄的頭頂上。他出於本能地立刻縮頭,拿起盾牌,抓緊韁繩,飛快地衝進岩壁里。岩石的碎片好似霰彈般掉入山谷,一聲槍響過後,幾塊巨石跟著搖晃起來。碎石掉落地面和撞擊在盾牌鐵片上時所出的巨響,就像一記記的重拳,讓他們嚇得不敢出聲。幾塊落石掉到馬背上,馬匹氣得直噴氣。過後,再也無任何動靜。

幾乎以同一個動作,貝多和賽巴田同時挺起他們高大的身影。和賈伯曄一樣,他們放下盾牌,抬眼望著高處的斜坡。

落石坍塌的聲音應該來自他們正上方那塊擋住山口的岬角。賈伯曄忐忑不安地轉身看著身後的幾名背夫。所有的人早都嚇得躲了起來,只見幾個包袱被射破了。

「該死的炮彈!」希臘人大罵,「我早就料到了!」

貝多的雙眼炯炯有神。這三個朋友想著同一件事情:這些落石究竟是意外,還是由季之濟子和古亞帕手下的戰士所刻意製造的?

說真的,從他們所處的位置來看,根本無從得知。

「從早到現在已經是第三次了,」賽巴田扮了個鬼臉,諷刺地強調,「假如這一次不是他們故意造成的話,那麼就是他們有一位上帝專門替他們幹這種事情!」

貝多嘟噥了句髒話,但沒人聽見。

「上路吧!」賈伯曄命令,同時用韁繩拍了一下他那匹紅棕色馬的背部,「沒理由死待在這裡。」

在他們身後,壯觀的部隊拖得很長,像條煙霧貼在整個山脊上,狀似族群大遷徙。四百名西班牙人在總督、蘇拓和狄克·德·亞勒馬格羅的帶領下,隱身在幾千名印第安人里,其中包括奴隸、卡納瑞的支持部隊、海防戰士,以及一些自願與非自願為這些懾服人的外國新力量效忠的地方官員的家僕。

氣候嚴酷,天空低沉,又冷又濕。高山裡只見峭壁和山口不斷出現在眼前,就像許多致命的考驗一樣。群山看似一山高過一山,淹沒在薄霧和冷冽的空氣之後。咳嗽、呻吟、喊叫、咒罵聲此起彼落,和間或傳來的馬蹄聲相呼應。

差不多是在隊伍的中間,距離那一小隊簇擁在法蘭西斯科·皮薩羅總督先生身邊的騎兵團稍後不遠的地方,就是夏勒古齊馬的轎子。遠遠地,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可憑藉轎上所裝飾的五彩羽毛認出它。從一早出發到晚間休息為止,一排西班牙步兵緊緊地環在它的四周,每五個小時輪班一次。儘管火刑損毀了這位印加將軍的健康,但是有關他英勇的傳聞卻在印第安戰士間越傳越神勇。每天,總督和他的手下都擔心有人會為了解救夏勒古齊馬而攻擊他們。

在崎嶇濕滑的峭壁間,這條通往首都的皇家小路越行越窄。所有的騎兵早改用步行,好紓解坐騎的壓力,它們正痛苦地大聲喘著氣。

隨著看不見的風吹,雲霧時而分散,時而聚積。有時候,就在接近山口處,往往因為看見了強烈的太陽光而讓賈伯曄興奮不已,同時湛藍的天空也變得深邃如海。

他發現這個世界和從地面上看時很不一樣。所有的峭壁歷經風吹雨打後,圓滑得像一條條柔軟赤裸的長浪。被凍僵了的、又短又黃的草坡上覆滿落石的灰塵,連棵小灌木也沒有,更遑論一般的植物或樹木了。赭紅的土地上只偶爾可見一些巨大的黑色石塊,像極了一顆顆腫瘤。這個世界不屬於人類——人們只能指望憑些運氣平安地穿過。

在這裡,幾乎無法呼吸。每個步伐都變得很沉重,好似所有在卡哈馬爾城被融化掉了的金子全都黏到鞋底去了!

昨夜,賈伯曄噩夢連連,驚醒不下二十次,他全身凍僵,冒著冷汗,張著大嘴,以為自己已經窒息了。二十次,他夢見自己走在一個沒有空氣的地方,直挺挺地站在棉被上,像只壽終正寢的牲畜般痛苦地哀鳴。二十次了,在他的四周,他聽見同伴們也因遭受同樣的恐懼而害怕呻吟。

醒來後,他幾乎沒有進食。午後,他嚴禁自己認為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了,並且自我限制不準在路邊休息。他以百步為單位數著腳步,然後每十步,現在則是每走一步便數一次,他很驚訝自己竟還能夠一步步往前邁進。

當他的紅棕色馬絆到路上的一塊石磚時,連他也被韁繩拖住了,失去平衡。於是他用力抓住馬鞍的前橋,最後總算才坐穩。

每使一次力,他便覺得又多累了那麼一點兒。但是使力的同時可以逼迫他從麻木中清醒,因為後者就像毒品般時而控制著他。

儘管他用藍色的圍巾捂著嘴巴,臉頰卻漸感冰冷,包裹在厚重皮手套下的指頭完全失去了知覺。然而,一陣冷汗濕透了他的腰部。兩邊的太陽穴嗡嗡作響,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喉嚨里像被撒了一些火辣的胡椒粉。

在僅剩的意識里,安娜瑪雅的忠告縈繞在他的腦海里:「別停,別停,即使撐不住也別停,不可以鬆懈,否則會累得更快!感覺累的時候,」她搓著他的指頭說,「就細細地咀嚼一些我現在要給你的東西……」

對,她給了他……他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

賈伯曄以極慢的動作,用他那早失去知覺的指頭在身上搜了又搜後,打開一個布包,裡面有她偷偷塞進他肩上皮帶里的古柯葉袋。皮帶上結滿了霜。他抓出幾片綠色葉子,毫不猶豫地塞進嘴裡。剛開始時沒什麼味道,之後感覺有點兒辛辣,他幾乎想立刻吐掉。於是,他隨便咬了幾下;一股輕飄飄的感覺頓時侵入體內,頭痛不治而愈。

某些地方,道路的一邊是高達三十尺的山壁,石塊以他從未見過的砌工方式往上堆,神奇萬分。他的馬再度猶豫不前,彷彿得知他的感受。因為這道懸崖突然看似危險地出現在眼前,賈伯曄忍不住破口大罵:「為何魔鬼偏要在這種地方蓋這麼一道牆呢?」然而,他卻感到一陣快感,幾乎不顧細雪紛飛的狂風掃過臉龐,準備迎戰此般的大自然力量。

通過山壁之後,迎面而來的是一條羊腸曲徑,盡頭總算有個山口。賈伯曄轉身走回勉強顛簸前行的隊伍里。他看見馬匹失蹄滑倒,背夫苦不堪言,冰冷的雨水穿透他們的衣服,濕透的感覺直鑽到骨頭裡。整個隊伍偶爾也會因為有人病倒了而暫停前進,路上經常有人累倒或噁心想吐。

「你看見了嗎?」

賈伯曄看見賽巴田詭譎地笑了一笑。他又瞧了一眼山口。入口處是兩塊巨大的黑色岩石,彷彿是由幾名巨人打造出來的。他莞爾一笑表示知道了。每次上坡的路總是比前段下坡的還長,儘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希望這就是最後一道山口。

幾個星期以來,就在他們離開卡哈馬爾之後,總督的黨羽和亞勒馬格羅手下間的嫌隙便日益加深。總督堅持這位統帥就是那場連國王都會為之激動的違法囚刑之負責人;亞勒馬格羅則咆哮對方違背所簽訂的合約,不斷地竊取金子,而他和他的部下才是分金不公的受害者……在幾乎連續攀升的高山裡,面對懸崖、飛沙走石、令寸草不生的霜雪和一連串隱約的擔憂,根本沒有敵友之分、貧富之分——唯有一心試著求生存的人。

透過一線雲縫的亮光,賈伯曄看見明亮的天空,奶白色的雲層從中裂開,綻放出一道強烈祥和的藍光。接著,在這道光線中央出現了一隻黑色的鳥,巨大的翅膀尾端像極了人類的指頭。這隻兀鷹平穩地在空中盤旋,給人一種至高無上和自由無比的印象。它實在美極了,然而賈伯曄依舊忍不住憶起在外拉斯的弔橋上幾名背夫遭受攻擊,摔倒在地的情形,以及自己和艾南多的那場單挑。

一時之間,他全然忘了疲憊和寒冷。

之後,如同剛才突然放晴了一樣,雲層再度密合,颳起一陣寒風,所夾雜的雪花越來越厚。他只能飛快地張開一下眼睛,勉強瞥見眼前有個背影被風吹彎了腰。

在這全身的力量離他遠去、孤獨仿若永無止境的剎那間,他感覺有股無法言喻的信心侵入心底,溫暖了他麻痹的四肢,趕走了他的恐懼。

他確定安娜瑪雅就在那裡,她來了,就在他身邊。

山口邊,暴風雨戛然而止,像風一樣,天空慢慢地放晴。賈伯曄眯著眼睛,輕輕地吐著氣,他的臉頰發燙,至於其他幾位比他早到的西班牙人,則喝起了他們水壺裡的水。

所有的印第安人卸下重物,和平常一樣蹲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們當中的一位抬起雙眼望著賈伯曄,後者以微笑回報;這個人發現賈伯曄的牙齒綠綠的,便用指尖指著他,痴痴地偷笑起來。「古柯葉,」他得意洋洋地說,「古柯葉!」

距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有個亞勒馬格羅的部下,賈伯曄甚至不知道他何名何姓,坐在一塊石頭邊。他的臉色灰白,腫脹,大聲地乾咳了一陣後,呼吸困難,並且發出雜音。他時而轉過頭吐出一口淡紅色泡沫狀的東西,就像幾朵紅花落在白雪上。

「你怎麼了,朋友?」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他反覆地說,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喘氣聲。

「你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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