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卡哈馬爾,1533年7月25日,黎明

在曙光乍現的陰藍天色下,賈伯曄騎馬走進那條俯瞰哈屯馬優河岸的碎石小路。濃密的樹林替他擋去一陣陣晨風,他猜想遠方的山頂上正籠罩著旭日的微弱金光。天高氣爽。夜晚的濕氣一點一點地從樹葉上退去。

他慢慢地朝卡哈馬爾的山頂上騎去,心情也越來越輕鬆。迷人的山風,醉人的微風……好似他大腳一踢,終於得以躲避探險隊員間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總督的哥哥艾南多再度前往西班牙。在幾位貴族的陪伴下,他準備回去傳報在卡哈馬爾所取得的光榮戰績,他的身邊還帶著證物:國王搭乘的輕木筏,載滿黃金。

他的離去對賈伯曄而言也沒什麼好開心的。說到背叛和無恥,總督的兩個弟弟比起艾南多來尤有過之。城內在「那些擁有的人」和「那些什麼也沒有的人」之間籠罩著一股緊張的氣氛:金子,說來說去就是金子,越是擁有,越是貪婪:那些已經致富的人希望擁有更多,那些只撿了些黃金殘屑的人則隨時準備殺人謀財。據說亞勒馬格羅和皮薩羅這兩位在巴拿馬結識的朋友間的爭執,已經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之後又有一些令人不安的傳聞。據說在夏勒古齊馬的秘密指揮下——他依舊被囚禁在艾南多·皮薩羅的皇宮裡——印第安人群聚在環城的山頂上。傳譯菲力比洛形容這批印加軍隊為數眾多,他的將軍們甚至得將他們分成三四個軍團,以方便管理。

夏勒古齊馬再度被提問。然而這一次,他依舊三緘其口,法蘭西斯科先生於是派遣蘇拓帶領一隊人馬前往卡加斯探查實情。

每天,總有幾名騎士在環城的大道上來回搜尋,企圖找出印加先鋒隊的足跡,為空穴來風的攻擊做準備。

漸漸地,陰森地,恐懼越積越深。

他們所畏懼的並不是當時發現強大帝國時的那種秋天天氣,也不是大戰役的那個夜晚,當他們得知必須以一抗百時的無助恐懼。而是一種沉重的不安,讓人輕忽不得。夜晚時,這種恐懼會消失、回來、躲藏在風聲里,或者在矮樹林里踐踏牲畜……

突然間,一陣快馬狂奔,令端坐在馬鞍上的賈伯曄有點兒措手不及。

「賈伯曄先生!賈伯曄先生!」

賈伯曄認得對方身上的墨綠色絲絨外套、那匹有斑點的白馬和鑲了銀釘子的韁繩。培德羅·卡達諾總是一派優雅,他是少數不讓賈伯曄感到厭惡的西班牙同伴之一。他們的年紀相仿,而且差一點兒就成了大學的同班同學。卡達諾是這趟探險中少數懂得讀書識字的人之一。此外,他花了很多時間在書寫上,看起來他似乎很喜歡自己寫的故事。他也是少數的好人之一,在十一月的大戰役中行為舉止最值得尊敬的人之一,他從未對印加王口出穢言。他的態度和黝黑的膚色以及突出的顴骨,幾乎讓人誤以為他是印第安人,所以被昵稱為小印第安。

「喂,培德羅!幹嗎騎那麼快?有壞消息嗎?」

卡達諾搖一搖頭,唇邊露著微笑,呼吸有點兒喘。

「才不是呢!我看見您離開後,便跟過來了。」

「我不確定是否需要一名同伴。」他不溫不火地說。

「賈伯曄,」卡達諾從容地回答,「我想軍中規定不準在山林中獨行……」

「啊,規定!」賈伯曄無奈地嘆息抱怨。

慢慢地,以平常走路的速度,這兩個男人終於抵達第一座山巔。河川平靜地流過他們的腳下。天已大亮,陣陣微風吹散了上升的熱氣流。實在叫人難以相信,竟會有幾千名手持斧頭和投石器的人躲在如此優美的風光里。

卡達諾策馬趕上賈伯曄。兩個男人肩並肩,一起欣賞炊煙裊裊的城市美景。

「什麼鬼傳言,」賈伯曄終於開口罵。「我以我沒有得到的全部金子和你打賭,方圓幾公里內絕對沒有任何一名印加士兵!」

卡達諾莞爾一笑。

「又是個信口開河的人!」

「根本是一派胡言,培德羅!而且我們知道為什麼,不是嗎?」

卡達諾輕輕地抿了一下嘴。他靦腆謹慎的作風裡夾雜著似乎無人能擋的勇氣。有時他的談話更是直言不諱:

「您的意思是說亞勒馬格羅的手下想擺脫印加王阿塔瓦爾帕?他們因為急著趕往庫斯科,所以趕緊冶煉了那些違法取得的金子?」

「阿塔瓦爾帕的贖金房被掏空了一部分,甚至更多,」賈伯曄說,「那些新來的人和他們的狄克隊長先生再也等不及了。阿塔瓦爾帕的出現和害怕夏勒古齊馬的士兵,為了解救阿塔瓦爾帕而展開攻擊的說法,讓他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事實上,我們也不想埋屍於此,不是嗎?」

卡達諾猶豫了一會兒。

「法蘭西斯科先生不會讓他們那樣做。我的意思是:殺了印加王。」

賈伯曄親切地撫摸他那匹紅棕馬的頸部。現在每當有人在他面前讚美總督時,他總是忍不住再度想起,站在夏勒古齊馬的柴火邊所聞到的那股燒焦的人肉味。

「相信我,但願事實如此。」

「他知道那只是個威脅而已嗎?」

「法蘭西斯科先生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懂。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裡的情況。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他多少有點兒欺騙了狄克先生。十年來,他們一起出發探險,共同抵抗狂風駭浪,他們曾經是手牽手的好夥伴。但是現在一個十分富有,而且當上了總督,另一個則花光了積蓄,還仍只是名上尉!」

沉默地聽完這幾句話之後,他們繼續欣賞了一會兒草原的美麗風光。之後,卡達諾點一點頭,露出無奈的笑容。

「現在我知道了為何總督的哥哥那麼討厭你,賈伯曄先生。在這之前,我只知道他嫉妒你和他弟弟間的友誼。原來是你的眼太尖了。他們絕不會放過你……」

賈伯曄淡淡一笑,友善地看著他。

「您等著看好了,看看您的眼睛將來是否也會變尖,培德羅。別以為這樣過好的眼力不會惡意地吸引您。」

培德羅盯著他沒有回答,然而那抹充滿感激的淺笑早已說明了他所做出的決定。

簡單道別之後,賈伯曄用馬刺狠狠地刺馬,往城裡奔去。

穿上草鞋時,安娜瑪雅發現腰帶上有隻美麗的大蜘蛛,腿毛又長又亮。拍打了一下之後,蜘蛛掉到赤裸的大腿上,在膝蓋間繞了一圈之後,往下爬去,溜到石板地上,活像個黑影子,鑽進草席底下。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喜歡清晨了。最近她經常醒來時汗流浹背,心中老是害怕預感到什麼事情,擔心被謊言欺騙,受不了皇宮方院里凝重的嚴肅氣氛。舉凡僕人死亡、逃跑或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不讓印加王知道。大家在他的四周畫了一個無形的圓圈,圈子的範圍越縮越小。圓圈內,他依然是至高無上的主人。圓圈外,則是一片混沌、王權衰弱、亂無章法……

這真是個奇怪的生命,賈伯曄的愛情不但無法替她帶來安定,反而越攪越亂。

「你在做夢嗎,安娜瑪雅?」

殷琪依舊和往常一樣,敏捷地溜進她的房裡。她就是如此獲救的,也如此逛遍皇宮的各個角落。混亂中,鮮少有人會問這個女僕是從哪裡冒出的,因為到處都缺人手。

「我試著在白天的時候醒來。」安娜瑪雅露著微笑。

「我可以和你講話嗎?」

殷琪同時擁有調皮和嚴肅的一面,讓安娜瑪雅感覺自己好似一個母親。

「你和我一樣聽到了有關安蒂·潘拉的傳聞了嗎?」

「我對安蒂·潘拉沒興趣。」

儘管面對的是她,安娜瑪雅依舊忍不住透出不快的語氣。對這位曾經美如天仙的公主的仇恨,至今令她難忘。殷琪望著她,大吃一驚。

「對不起,」安娜瑪雅溫柔地牽起殷琪的手。「嗯,什麼傳聞?」

「據說那位替西班牙人做傳譯的人,把安蒂·潘拉迷住了。」

「菲力比洛?」

殷琪點點頭。

「安蒂·潘拉……和菲力比洛一起睡過覺?」

「你都不知道?」

安娜瑪雅不屑地聳一聳肩。

「不可能。安蒂·潘拉是阿塔瓦爾帕的女人!她怎麼敢?」

殷琪一臉固執,她抓著安娜瑪雅的手腕,肯定地說:

「沒錯!我看見他們。那一晚我沒有睡覺,到方院來之前,我先在神廟躲了一陣子。恰巧他們……」

「他們……」

「菲力比洛伸手摸她,她高興極了。」

安娜瑪雅心裡想起一些過去和這個狡猾的公主生活在一起時的不快樂經驗。她不高興地問道:「他們看見你了嗎?」

「我想沒有。」

「我告訴過你要小心點兒,殷琪!」

「卡瑪肯柯雅!我聽見他們談到阿塔瓦爾帕的名字,我想我應該告訴你!」

「很好……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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