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卡哈馬爾,1533年4月14日,黎明時分

「我愛你!」安娜瑪雅對著卡哈馬爾灰白的晨曦低語。黑夜尚未離去,但是茅草屋頂上飄著的裊裊炊煙已然染為藍色。

安娜瑪雅獨自一人。

她放輕腳步,離開囚禁阿塔瓦爾帕的宮殿。她漸行漸遠,活像個黑影子,走進蜿蜒在廣場上方那塊斜坡頂里的羊腸小徑。很快地,她便抵達了河邊和那條通往皇家大道的小路。

「我愛你!」她又用賈伯曄教她的西班牙文重複了一遍:「我愛你!」

她輕易地便學會那些西班牙人說的語言,不管是統治者或印第安人,眾人皆為此驚訝不已!然而在安娜瑪雅的族人眼中,此舉卻引起大家對她過往的懷疑。大家再次在她背後議論紛紛。

無所謂!

她順著民舍半躲半跑,貼著黑暗的牆垣,閃躲那些監視阿塔瓦爾帕宮殿和那間堆滿無數金銀珠寶的贖金房的警衛。

光看這些珍貴的寶藏,似乎便足以讓那些打贏卡哈馬爾戰役的人陶醉不已,甚至敢出手逮捕阿塔瓦爾帕君王。彷彿黃金可以賜給他們不曾擁有的力量!

對安娜瑪雅而言,這樣的掠奪行為只會在她心裡留下深沉無言的傷痛。

但是他們貪得無厭。為了將那間偌大的贖金房填滿,艾南多·皮薩羅先生甚至搜括了位於遠方,遠在南海邊的帕夏卡馬克神廟。因為他遲遲未歸,法蘭西斯科·皮薩羅總督便派遣賈伯曄和幾位親信出發搜尋他哥哥的足跡。

賈伯曄……她任憑他的名字在心裡回蕩,迴音如此奇特和溫柔……她想起這位外國人的臉孔。他的髮絲柔亮如光,他的肌膚十分白皙,肩頭有個狀如美洲獅子的印記,這個印記聯繫兩人的關係,終有一天她將告訴他這層神秘的關係。

賈伯曄並不貪圖黃金。她不止一次看見他對眼前的金子無動於衷,甚至厭惡同伴們觸摸金箔片時的狂喜表情。

賈伯曄無法忍受同伴為了芝麻小事便胡亂毆列印第安人,或將他們捆綁殺害。

賈伯曄曾從刀口下救出唯一的君王。

安娜瑪雅憶起阿塔瓦爾帕仍擁有唯一君王威權時說過的話。大戰役的前夕,當他首次看見那些外國人時,他喃喃自語:「我喜歡他們的頭髮,但是他們的為人,我並不清楚。」

她也可以像他那樣說:「我喜歡他們之中的一位,那位為我越洋而來的人。但是他們的為人,我並不清楚。」

她先越過卡哈馬爾的高牆,再爬上皇家大道的前幾道斜坡後,便放慢腳步。那些土牆的屋舍斷斷續續地出現。此時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在丘陵的斜坡上,喚醒了玉米田和小麥田,在清晨的微風下輕輕搖動。其間偶爾可見農人的身影,身上早已背滿農作物,清晰地映在逐漸發白的旭日下。安娜瑪雅的心中充滿不舍的溫柔。她幾近衝動地想沖向那個人身邊,分擔他背上的重物。她想著她的族人所承受的痛苦。

她的族人!現在,那個長久以來擁有藍眼珠的奇怪小孩,那個太高太瘦的小女孩,終於明白所有住在印加王國里的百姓都是她的「族人」。他們操不同的語言,穿著迥異,表面上信仰相同的神祇。他們經常互斗,身上仍具有作戰的鬥志。然而,在她的心裡,安娜瑪雅依然把他們當作血緣相同的兄弟。

等她爬上山頭,太陽早已高掛天空。日光反射在沼澤上,慢慢移向一望無際的草原,然後爬上隱藏著那條通往庫斯科小路的丘陵地。

每次回到此地,安娜瑪雅總忍不住想起成串的回憶。當時——還不算太久以前——整片草原上搭滿阿塔瓦爾帕那支所向無敵軍隊的白色帳篷。這位唯一的君王,打敗了他那位慘無人道的哥哥,人稱庫斯科瘋子的瓦斯卡爾。

那邊,在她所處的斜坡對面,飄著溫泉熱氣。這座溫泉,她曾經歇息其間、長期守齋感謝天父安帝。安娜瑪雅呼吸急促,內心揪成一團,回憶起——仿若這些回憶自始至終停駐在她的肌膚里——那段宣告外國人即將抵達的看不見盡頭的時光。那幾天里眾人嘲笑她,那幾天里她的擔憂害怕與日俱增。然後,那個黃昏他出現了,毫無預警地,他,賈伯曄。英俊,迷人得令人難以相信!

其他的事,她不願多想。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現在只像個幽靈影子,被囚禁在自己的皇宮裡,至於所有的神廟皆已被摧毀殆盡。

這就是太陽神的旨意。

這就是印加萬亞·卡帕克先王的可怕遺言,他化身為小孩的模樣,前來與她會面:

老者將被摧毀,大者將被擊破,強者不再為強——這就是帕沙沽提。……有些人會死去,有些人會壯大。你別為自己擔心……你應該成為你自己。不要害怕,在往後的歲月里,美洲獅子一定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就這樣,從冥世,老印加國王向她同時宣示了阿塔瓦爾帕的滅亡和賈伯曄的到來!

事實上,自從安娜瑪雅吻過賈伯曄的唇之後,自從她吻過他肩上那個奇特的印記之後,便有許多事情令她百思不解。諸多的感覺、諸多的感動此刻在她的體內流竄!儘管奮力掙扎,一切依然令人傷痛,一如有隻活生生的美洲獅子正張著利爪撕裂著她的心。

例如「我愛你」所代表的意思;賈伯曄堅持要教會她說這句話,甚至大發雷霆,因為她總是仔細聆聽,微笑以對,而拒絕跟著他復誦!

還有這個秘密:這些外國人當中的一位,一個敵人,怎麼可能是那隻將永遠陪在她身邊的美洲獅子呢?

安娜瑪雅緩慢地走向山頂上遼闊的高原盡頭。站在平穩的斜坡上,她用披風裹著身子後,平躺在依舊濕漉漉的草地上。她轉動眼珠望著東方几座高山的山峰,凝視著旭日的光芒。

安娜瑪雅合上雙眼,任憑陽光輕撫她的眼瞼,拭去流出的淚水。正當太陽曬燙了她的臉頰,眼瞼在強光刺激下所看見的竟是賈伯曄,那位十分俊美的外國人,眼神如火,帶著孩童般的笑容和溫柔的舉止。

她的唇邊依舊說著那幾個字。她在他的耳邊輕語,彷彿一對蜂鳥,可以同時離地高飛:「我愛你!」

接近卡哈馬爾時,賈伯曄忍不住全力衝刺,拚命用馬刺刺馬。他快馬加鞭,趕在隊伍的最前端。他的心裡熱血沸騰。自從和艾南多發生爭執之後,他三夜不曾合眼。他望著星辰看了三個夜晚,或和堅守營區或中途驛站的哨兵一起熬夜。但是今天,這一切終將結束。

他將與她會合。

待會兒,他便可以站在她那湛藍如天的雙眼前,可以輕觸她那甜美、柔潤得足以將他融化,忘了所有世間紛擾的雙唇。還有八公里,他便可以看見她那在印第安女人之中獨一無二、高大清瘦的背影。一想到這一切他便異常興奮。

他同時希望在他出缺的這段時間裡,她能夠平安無事。當他離開卡哈馬爾時,傳說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舊搭檔亞勒馬格羅即將前來,身邊還帶著馬匹和隨從……

他高興地打哆嗦,然而,假如他再大膽一點兒的話,他會大吼一聲,驅趕心中的恐懼。

他從那些印第安人挑著的擔架前經過,上頭擺著一些最重的東西,包括大型的黃金花瓶、黃金雕像、黃金打造的椅子,以及用黃金堆砌的神廟牆垣。金子,金子!觸目所及都是黃金,柳藤籃里、動物皮袋裡和以毛毯包裹的馱鞍里!所有的背夫都被背上的重物壓成兩截,駱馬也被這些金銀財寶壓得不見身影。整支隊伍越走越慢,彷彿從豪哈開始,所有的團隊便被秘魯的金子和銀子壓得死氣沉沉……

有人說這些只算其中的一些選樣:傳聞這些寶藏和那些即將從庫斯科運回的相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總督早派遣了三個人,包括無惡不作的裴鐸·馬丁·德·孟格,前往該地執行一項勘查任務。

無時無刻,這些西班牙騎兵總是虎視眈眈。他們神色緊張,張大黑色眼珠,儘管印第安人唯命是從,他們依舊不放過任何一點兒騷動。賈伯曄和他們相識不深,因為他們都是艾南多的黨羽。他和總督哥哥之間的仇視早是不爭的事實……彼此的對立將他鎖在冰冷的仇恨里。這位頭插紅羽毛的總督哥哥,利用心機多於智慧,處心積慮想將賈伯曄一腳踢開。

走到帕夏卡馬克神廟兩位大祭司的坐轎前時,艾南多自認完全控制了他們,有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

「很急嗎,大人?」

賈伯曄立刻拉緊韁繩。乖順地、優雅地迴轉了一圈,他的馬匹靠到賽巴田的身邊。這名高大的黑人,從他們共創偉大事迹的那一刻開始,便成為他僅有並且值得信任的朋友。已經步行二十天了,馬匹不僅成了稀世珍品,特別是艾南多還禁止他將坐騎借給一名病入膏肓、在他們離開帕夏卡馬克的兩天前才過世的印第安人。

辱罵聲繼續傳入這對好友的耳中:「喂,黑鬼!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難道你忘了只有佩劍的大爺們有資格騎馬嗎?別以為踢了印第安的屁股,你就有權自認升格為人了!」

賈伯曄跪倒在馬匹的頸項前,握著賽巴田向他伸出的暖烘烘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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