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曲

外拉斯山脈,1533年4月5日

賈伯曄一手握著韁繩,一手將靴子小心地放在那些易碎的寶石上,走在隊伍的前端,緊跟在兩名扛帳篷的背夫身後。山路寬窄的程度正好足供他那匹紅棕色的坐騎不慌不忙地尾隨其後。

天剛破曉,他們隨性沿著一道峭壁直行而上。晨霧濃密,上不見天,下不見河,只聞從遠處山腳下傳來的滾滾流水聲。但是,突然間,好像有個巨大的嘴巴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晨霧倏地從陡峭的山腳下升起,朝四方擴散後,愈積愈密,直到撞上山石的尖角才分裂。這樣的晨霧像極一道溫柔甜蜜的呼吸,輕輕地吹過賈伯曄的臉龐。

他眨了眨眼,一手按著馬背,駐足停觀。剎那間,陽光刺眼,天空一片湛藍。

不過,他發現他們才走到這條深不見底的峭壁中途而已。山路並不通往山谷,而是通往一座高山的石縫,縫口狹隘,仿若被巨斧從中剖開般。在陽光的照射下,爬滿懸崖石壁的翠綠闊葉植物和苔蘚,閃著晶瑩的水珠。距離腳下約兩百公尺的那條河流,因前幾天雨量豐沛,河水暴漲,渦流不斷,此刻正隆隆作響。河中因飽含從岸邊沖刷而下的大量泥沙和石礫,所以呈暗紅色,混濁的程度狀似作為柴泥用的泥巴。河面上隨處可見漂流的樹榦、樹枝、整株野草,或是一堆堆的蘭花和坎吐阿。

他朝後望一眼,仿若一條擱淺在綠色岩石上的五彩紙帶,賈伯曄這才看清楚遠落在他身後的那一長排隊伍。上百位背夫彎身馱著黃金,之後是同樣數量的駱馬,全部和驢子一樣轡上馬鞍,然後是那些手執韁繩的西班牙人、插在艾南多·皮薩羅那頂鑲銀高頂頭盔上的血紅羽毛,最後,則是搭載了印加將軍夏勒古齊馬這位尊客的大轎椅。

五個星期前他們離開卡哈馬爾,與到南方想盡辦法搜括黃金的艾南多會合。現在他們正在回程的路上,不僅順利地完成任務,收穫甚至比預期的好。

艾南多使用獨特的手段,軟硬兼施,終於說服了被捕的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手下的首席將軍跟隨他們回去。因此,夏勒古齊馬——傳說中最驍勇善戰的印加戰士——正高坐在他的轎椅上,隨著他們回卡哈馬爾去晉見主子。隨身的士兵連二十個都不到!儘管賈伯曄日漸不齒艾南多的行為舉止,仍不免讚歎此行的收穫。這種不流血即可逮捕印加將軍的方式,或許可以安撫隊員一路行來忐忑不安的心情。自從那些西班牙人私下稱這場戰爭為十一月大戰以來,沒有一名士兵早上睜開眼時不擔心自己被派往對抗阿塔瓦爾帕的軍隊——據說他們人數之眾、威力之強,難以估計……

「喂!」希臘人貝多在賈伯曄的背後嘀咕,「大人是否允許我們繼續前進,還是準備死盯著這片風景直到聖誕節?」

賈伯曄笑而不答。這個高個兒希臘人一大早便牢騷不斷。和許多的隊員一樣,他覺得牽馬比騎馬累多了!或許他心情不佳的原因,是因為那位向來和他寸步不離的夥伴——黑人賽巴田——不在他身邊,遠遠落在隊伍後面。

他們重新謹慎地邁開步伐,用系在馬匹上的韁繩扣住馬嘴,免得它們張嘴驚叫。

他們平順地往上走了一會兒,慶幸太陽暖烘烘地照在臉上。之後,倏地一個陰影,將他們全部遮蔽,像道黑線飛快地划過崖邊。

賈伯曄抬起頭:一隻大鳥緩慢筆直地飛在峽谷的出口處,翅膀一動也不動。儘管它盤旋在高空上,體型還是很可觀。

賈伯曄半天半天地倒數著日子,感覺時間過得真慢,安娜瑪雅依舊遠在天邊。每爬過一座山頭,他總是仔細觀望,明知不可能,但還是希望這就是最後一座,之後便可下山到卡哈馬爾了。

他想念她的一切,聲音、嘴巴、脖子以及融合了甘草和辛香的芬芳體味。他真想親吻她的肩膀和縴手,然而一張嘴所吸到的,儘是高山上冰冷的空氣。夜裡,他每每驚醒,仿若企盼能感覺到她那溫柔的撫摸、輕聲細語和藍天般的眼神。他想念她帶點兒野性的溫柔,想念當他在她耳邊輕語「我愛你」時,她低頭、半眯著眼的神情。他笑著憶起當時他教她用西班牙文說這句話時她的嬌羞模樣。

他從床上爬起來,全身僵冷,身上裹著一條潮濕的毛毯,他在等待黎明的到來。穿過晨霧和細雨,從山巔到山谷,他四處尋找她的蹤跡,她。所以他覺得,秘魯,這個和高掛在天上的星辰一樣奇怪的國家,美麗極了,因為這是她的國家,是她的。偶爾,在一整天冗長的行進中,他會仔細打量那些背夫憂鬱害怕的眼神,企盼從他們的表情里覓得一些她的風采。

「喂!還在做夢啊!」貝多·德·甘地亞突然在他的背後叫嚷,用戴著手套的指尖指著前方說,「你看前面是什麼!」

前方大約三百步遠,在一道稍微下垂的河灣處,有座弔橋,連接陡峭的峽谷兩岸。橋身很長,狀似一條掛在胸窩前的項鏈。

賈伯曄放慢腳步。貝多雙頰蒼白,鬍髭濃密,氣沖沖地跟上來:

「我不喜歡這裡。連馬都比我討厭這裡!」

賈伯曄沒聽見他說什麼,只輕聲地吹著口哨,眼中充滿讚歎。

「哦,聖雅各布神!他們怎麼有本事蓋這種東西!」他驚嘆。

「這個問題我一點兒也沒興趣,夥伴!還不如想一想要怎樣才能從上面通過,還有,它夠堅固嗎……?」

「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的前面就行了,我想。」賈伯曄開玩笑地說:「你怕了嗎,希臘人?」

「我不是怕,是不喜歡。」

「相信我,朋友,反正你別無選擇,所以還是試著喜歡它吧!要不然只好把你的馬變成一匹飛馬……」

貝多不服氣地撇了一下嘴。

於是他們重新沿著峭壁而上,發現路的盡頭有幾根粗大的木樁,上頭系著弔橋的纜繩。纜繩由一綹綹草繩仔細編織而成,約大腿般粗。橋上的圍欄部分也全是用繩索和結飾構成,高度比他們剛剛行經的路面還寬。

賈伯曄在驚嘆之餘,呆立了一會兒。印加工人和建築師在缺乏任何鐵器工具的情況下,不用鋸子、鑿刀和刨子,竟也能做出這種既美觀又實用的弔橋。三條粗大的纜繩吊起用大樹榦仔細排列而成的橋面。為了減少光滑度和危險性,這些樹榦上還鋪了密密麻麻的細樹枝,和橋面一樣平整。

「聖母瑪利亞保佑,」貝多低聲抱怨。「你看!……你看,賈伯曄,橋在動!快掉下去了……」

真的,賈伯曄也注意到了。這座大橋很重,簡直就是一道向下傾斜的斜坡,直衝山腳下那條隆隆作響的大河,甚至還隨著風微弱地左右搖晃。

「我告訴你,它絕對承受不了馬匹的重量!」貝多堅稱。

「喂,希臘人,我本以為你很英勇!看清楚那些纜繩和樹榦的粗細程度,很堅固的。」

橋的另一頭有幾位印第安哨兵。其餘的隊員開始慢慢地跟進,背夫們無精打采地等著,麻木的外表下潛藏著好奇心,那些外國人和他們的馬首先邁開步伐。

賈伯曄取下那條和安娜瑪雅的眼珠一樣湛藍,至今從未離開過他脖子的長圍巾,圍住他那匹紅棕色馬的眼睛。

「跟著我做,貝多,」他命令,「遮住馬的眼睛,不要讓它往下看或看見那條河流……」

賈伯曄小心翼翼地抓住那匹紅棕色馬的韁繩頂端,對它喃喃了幾句話安撫其情緒後,便朝那些木樁走去。才走了幾步,便已站在橋上了。愈往前走,河流的怒吼聲愈兇猛,簡直像是來自深淵的狗叫聲,無止無盡。

他從橋上的繩索間往下瞟了一眼,看見整個隊伍、印加將軍的大轎子,以及艾南多頭盔上那綹羽毛出現在橋邊。眾人虎視眈眈地望著他。他大叫:

「跟上來,貝多,沒問題!」

「我已經在你後面了!」貝多以其男高音大吼回應,「別以為我會讓你一個人獨稱英雄!」

賈伯曄莞爾一笑,加快腳步。紅棕色的馬緊跟其後,在他的帶領下安步當車。他們從容地邁向橋中的最低點,但是反而感覺橋面往上升。賈伯曄得將肩膀往後仰,每跨出一步,靴子的鞋跟就像掉進泥濘的坑洞里般,反倒不像走在鋪滿樹枝的橋面上。他伸出左手抓著粗糙的繩索,此時馬蹄往前移動,搜尋著橋面上的樹榦。

河水的怒吼聲幾近震耳欲聾,甚至可見河中翻滾的泥沙,洶湧的波濤撞上石塊後爆破成點點泡沫,數量之多,就像從峽谷的這一端升起的陣陣細雨。

之後傳來一聲巨響,一聲尖叫。他的紅馬撞上他的肩膀,不安地喘著氣。賈伯曄轉身看了一會兒,聽見貝多又吼又叫:

「什麼鬼橋!」

賈伯曄幾乎要放聲大笑。希臘人滑了一跤,跌坐在地上,一隻靴子掉進河裡。但是他的手上依舊緊抓著韁繩,而他的坐騎則彎著脖子,上半身往前傾,拉著它的主人。

貝多倒向側邊,抓住一條繩索,氣喘吁吁地從地上爬起,雙膝著地。頭盔上的那綹紅色羽毛折斷了,滑落後,慢慢地轉著圓圈,朝橋下飄去。得經過很久才會被兇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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