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離開山頂界 第43章

阿杜雷和我在他爸爸墳墓附近度過了一夜。他還沒準備好就此離開艾克羅尼斯。

我們沒有像卡特蘭蒂和阿杜雷那樣緊貼著抱成一團,我希望能夠讓男女大防放鬆點,才不是為了追求浪漫,而是因為黑夜寒冷,難以入睡,萬分難熬,不得不借阿杜雷的體溫,這是生死攸關的問題。清晨的陽光射穿潮濕的白霧時,簡直像是一個奇蹟。我滿心感激,迫不及待想要出發。

我們心照不宣,知道是離開的時候了。重重濃霧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知道,他在哭泣。不是淚眼矇矓,而是淚流成河。可憐的阿杜雷。

他把維里塔斯戰士身上撿來的物資整理打包。我們匆匆忙忙啃了薯根作早餐,就要動身再次向山下進發。我以為他會在離開前對爸爸說點什麼,作為最後的道別。

「我們走。」

好一個「我們走」。阿杜雷的雄辯獨白,或者深思極慮,時常令人驚艷,但是有時候,他也會用「我們走」三個字,言簡意賅地了結一件事。

我想說點什麼。不知以後是否還有機會再來這片荒野,看看艾克羅尼斯的墳墓,是否還有機會向他表達我們的敬意。誰都不該在十七歲失去父親。我希望能銘記這一刻,讓阿杜雷明白我深知這其中的意義。

「聽來不錯。」我回答。

我只能想到說這個。說不定阿杜雷已經對我不耐煩了。

下山的路上。阿杜雷突然回頭,示意我別動。我順從了,恐怕他感覺到了危險。然而,在前方十英尺處,我看到了一隻可愛的動物。這種動物,我小時候管它叫小毛賊。因為冬天的時候,它會從我們的儲藏室里偷走食物。先人稱之為浣熊。我拿了一個薯根,遞給浣熊。它謹慎地向前挪著。「嗨,小傢伙,在找家裡人嗎?」它伸出前爪,想要夠到我的禮物。

一陣疾風掃過我的臉,只見阿杜雷的長矛扎進了浣熊又絨又軟的胸膛。浣熊被撞得往後飛了好幾英尺,倒在地上死掉了。「你幹什麼,阿杜?」

「好辦法,就這樣轉移它的注意力。」阿杜拎著那隻可憐的小東西,彷彿在炫耀一個獎品。

「不!我才不要加入你的可怕陰謀。這只是森林裡的小動物,不是敵人!」

「艾瑟琳,那是只超熊獸。我們終於可以吃點薯根之外的東西了。」

超熊獸?阿杜雷捕獵的就是這個?他總是把捕獵活動渲染得英勇非常,彷彿要冒生命危險似的。原來他追捕獵殺的,就是可愛的小毛賊?

「那就是超熊獸?這連熊都算不上!」這和書上畫的熊差太多了。

「我不一定要把肉分給你哦。」阿杜雷已經清理好了浣熊,正在生火。

「但是它這麼溫良可愛……還對我信任地伸出爪子,你卻——」

烤肉的香氣足以讓我閉嘴。上帝,難道我這麼渴望薯根之外的食物?

「那個,我就是不想浪費食物嘛,」我說著,一口咬下去,「但是,下次一定要提前說清楚,這可是件爛事。」

「爛了哪還有這種好味道啊?」阿杜雷打趣道。

「快閉嘴。」我罵他,但依舊忍不住微笑。

我們繼續往山下走,路過更多枯骨。數量太多,我們不再停留檢視,只是迅速查看是否殘留些讓我們感興趣的東西。經過風吹雨打,動物啃食,他們的皮肉早就脫得一乾二淨。接著,我們又遇到了一大堆枯骨,這也是一個戰場,但是時間要久遠得多。「上帝,吉斯人能活著到達山頂界,真是個奇蹟。」阿杜雷喃喃低語。我們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們的屍骨,避免踩到。這並非易事。

「不知道我們和這些可憐的人有沒有血緣關係?」我剛一問道,心裡就希望沒有。我的問題說不定會讓阿杜雷想起艾克羅尼斯,他遭遇了相同的厄運。

阿杜雷沒有生氣。「很有可能。那一個和你長得太像了。」他指著一個眼窩空空的醜陋骷髏說道。

「可不是嗎,我就像在照鏡子似的。」

阿杜雷的笑意消失了,我知道為什麼。一股可怕的味道襲來。腐爛的氣息。越來越濃烈。他握住我的手,朝一堆枯骨里拉。我不打算反抗,一言不發地迅速執行了他的計畫。他想要躲在這堆骸骨下面。我們提起一大串骷髏,躲到下面去,然後用枯骨蓋住身體。骸骨比我想像的要重,但卻壓不死我們。透過胸腔、脛骨和腓骨,我們能夠看到外面發生的事情。

怪物的氣息越來越濃烈了。我本來不害怕緊閉的空間,但是在濃密霧氣的重重籠罩下,在沉重骸骨的沉沉重壓下,和那噁心氣味的步步緊逼下,連我都要發作幽閉恐懼症了。

阿杜雷和我緊緊挨在一起,我即使想要開心(我也沒想開心啦),也開心不起來。他的指甲深深扎入我的肩膀,弄得我好痛。但是我知道,他這是在警告我保持安靜,不要亂動。

我知道為什麼。盤旋瀰漫的霧氣,泛起了層層波瀾,時而順滑平靜,時而波盪搖曳。怪物走近了。我看到好幾雙腿,上面掛著一簇簇凌亂的雜毛。我們只能看到膝蓋以下的部位。這些怪物身材高大,直立行走。

山底凶獸。我之前見到過,但是阿杜雷是頭一回見。他屏住了呼吸,我也是。這群山底凶獸一共四隻,不知道是不是它們血洗了遠征隊。雖然它們移動起來東歪西倒,但動作卻像貓科動物一樣優雅。這姿勢相當古怪,一曲一張,卻澀而不滯,簡直不符合已知的物理定律。我想,這是因為我們對它們的樣子太過陌生的緣故。

凶獸一路潛行著,緩緩踱步,時不時停下,追蹤著我們。我們聽到它們悠長的鼻息。雖然看不見它們的腦袋,但是它們顯然在嗅著味道。

它們一定是聽到了我們的動靜,才來追蹤的。希望先祖先輩的骸骨能夠遮蓋掉我們的氣息。凶獸的腳掌如爪似鉤,趾尖鋒利,預計足有九英寸 長,我從沒見過其他動物有這種爪子。一個筋肉遒勁的腰身在我們身旁的骸骨邊上停住了,猶豫著。距離我們只有一英尺遠。最後,辛烈的氣味已經叫我聞不出好壞,單純成了一種刺激。我只求死個痛快。

凶獸的腿對著我們藏身的骸骨堆又踢又刨。許多頭骨、肋骨、關節,噼里啪啦地在我們周圍散落一片。但是大部分骷髏保持完整,仍然掩護著我們。

後來四對可怕的腿移開了,消失在茫茫霧氣中。我們在先祖不幸的骸骨下又躲了一小時,才敢發出動靜。

我們倆都忘了怎麼聊天。我雖然想說話,但考慮到我們剛才的可怕經歷,還是沒有張口。盤旋的霧氣越來越稀薄。我跟在阿杜雷後面,他的身影清晰可見。我們路過的事物——灌木、喬木、岩石、泥土——都變得越來越清晰。

雖然剛才經歷那樣的恐怖,但是我仍感到心中存有一絲興奮雀躍。阿杜雷和我一定是幾百年來第一批穿過雲線,看到山底世界的人類。

小時候起,我就常常一連幾小時沉浸在想像中,如饑似渴地翻看書里畫著的充滿異域風情的各種人造奇觀。這些建築的名字都很誘人,例如摩天大樓、高速公路、高架橋、體育場、醫院和購物中心。我從小就對此心存疑惑,現在也不例外,因為這些設施太不可思議了,作者肯定有所誇張。

誰會建起一百多層,直入雲霄的高樓大廈?或者能夠容納千百個人的大體育場?就算能夠辦到,那又圖什麼?

我曾經向爸爸抱怨過:「爸爸,恐怕我們的先祖都是騙子。他們蓋的那些建築,都是吹出來的吧!怎麼可能是真的。」我想起山頂界的矮塔,只有四層高,再往上搭,就要垮掉。還有我們的會議廳,只容納一百名吉斯成員,就已經擠得要命。

「人類能夠成就你想像不到的奇蹟,艾瑟琳。他們一點點慢慢地捕捉夢想,用勞動和智慧把夢想一片片拼在一起,使夢成真。總有一天,我們會重現這一切的。」

他說的這些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他雖然比我年長,更接近先人上山的時間,但是對於先人的成就是否可信,他所掌握的材料和我沒有兩樣——書本、圖畫和世代流傳的故事與傳說。他能夠親自去驗證的證據,並不比我更多。

他太想去相信這些奇蹟,削弱動搖了自己的信念。一個人越是想要相信,就越可能被不實所矇騙。

他說的後半句話——總有一天,我們能夠重現這些成就。聽到這話,誰能忍住不笑?我那時雖然只有十一歲,但是連我都能看出來,這是個愚蠢的信念,連小孩子都不相信。

現在,我和阿杜雷到達了雲線邊緣,即將進入山底區域。爸爸的話在我腦海中響起,喚起了更多希望。

說不定,有可能呢?我的想法變了,從不可能變成了說不定可能。這個轉變雖小,卻意義非凡。雖然我沒有完全相信,但是現在也沒有百分百不相信。說不定,我還能親眼看到,超乎想像的人類奇蹟呢?說不定我能發現重現並超越這一切的方法?

「你想自己能看到什麼,阿杜?」

阿杜雷不知道我心裡想著什麼,對我的問題不明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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