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卡哈馬爾,1532年11月16日

沼澤中央有個簡陋的茅屋,正好位於河口和溫泉的匯流處,水流旁的蘆葦叢里熱氣瀰漫。

屋裡的地面上只鋪了條地毯,角落邊有兩小捆的木柴和一個上頭布滿了灰塵的陶瓷水壺,壺嘴早不知去向。火盆里則滿是陳舊的炭灰。

賈伯曄終於得以鬆了一口氣:今晚沒有人會來這裡睡覺,沒有任何的亡靈會來干擾他。

天越來越黑。

他舉起手摸了一下頭,本以為是只蒼蠅,想趕走它,卻發現手上沾了血漬。

之前他那麼英勇,現在卻這麼脆弱。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我會就此死去嗎?不會,當然不會,但是他實在疲倦極了,而且四肢麻木……

她衝出茅草屋,回來時嘴裡咬著一些古柯葉碎末,然後繼續咀嚼了一段時間。她用指尖固定他的頭之後,按著那出血的傷口。

他閉上眼睛,任憑她處置,完全沉浸在這份溫馨的照顧里。

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看見她沖著他微笑。他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但想抱她時,她卻從手中溜走。

她說了幾句話後,當然,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就轉身離開了。

黑夜裡,她快速跑過哀鴻遍野的人群,人們的哀號與淚水仿若一陣陣從地底下升起的煙嵐。儘管路面泥濘,滿地沼澤,儘管水溫滾燙,她依然堅定地往前跑:因為太陽雖已下山,仍有月亮陪著她。

印加行宮的內院里瀰漫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悲傷氣息:西班牙的騎兵隊已來過此地,他們能偷則偷,能搶則搶,將一切摧毀殆盡,所有的金飾全被搜括一空,所有的活人全遭蹂躪。夜裡,有時還可聽見哭喊聲:他們無所不在,隨時準備大開殺戒。

那張掛在兩根黃金柱子上,今天早上印加王還休憩其上的吊床,現在就像一塊破抹布般浮在兩窟溫泉池中央。

「你沒死……」

是安蒂·潘拉的聲音。她轉身面對她:滿臉通紅,衣衫襤褸,身上只剩下一點兒驕傲的影子。她想起之前曾讓她見識過她的厲害……

「我沒有死,安蒂·潘拉。我回來履行我應盡的義務。」

「你是這一切禍害的根源。」

「閉嘴,你這個大白痴。就是因為那些像你一樣沒大腦的人渣,唯一的君王才會被抓走。」

安蒂·潘拉不說話,不再惡言反駁。她淚流滿面,像只被箭擊中的鳥兒般,她使勁地搖晃手臂。

「太陽不見了,」她哽咽,「什麼都不見了……」

「世界還在,」安娜瑪雅自言自語地退到一旁,「而且有個小孩為此而誕生……」

「逃命要緊。」安蒂·潘拉嗚咽著說。

「活下去才要緊。」

「你說得對,小妹,活下去才要緊。」有個熟悉的聲音說。

一對強有力的手臂緊抱著她,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天主,今晚好熱啊!天主,我又寂寞又害怕,每一個黑影看起來都像個惡魔……

賈伯曄不時摸一摸頭,藉以確定自己還活著。身上的傷口還十分疼痛,如針扎般斷斷續續,那塊她在離開前為他貼上的奇怪藥膏也還在。

她一定會回來的。

他在心中默念了許多次,但是現在,隨著時間慢慢地過去,他不禁開始懷疑。

剛才她溫熱的肌膚、柔嫩的雙手和迷人的眼神仍在眼前,但是現在呢?

目光所及只見一張地毯,他躺在其上,腰酸背痛,意識逐漸模糊……

他看見了一些幻象,看見賽巴田嘴裡不停地責罵,以及皮薩羅對他在關鍵時刻竟然拋棄他,或許只是背叛,而大發雷霆。

會得到什麼報應呢?死亡。

他發覺自己並不害怕死亡。「死,嗯,在塞維爾的宗教監獄裡,不早和它打過交道了嗎?死,不就是我父親對我命運的詛咒嗎?剛才我不也和它擦身而過嗎?」

「奇怪的是,我從沒想過會死在卡哈馬爾一公里外的某沼澤邊的一間茅草屋裡。」

他細心回味著她說話時的語調,字字句句猶言在耳。等等我——她就是這麼說的。

等待在他心中種下了和平的種子。

「當維拉·歐馬告訴我你急著想見雙胞兄弟神時,」曼科說,「我感覺你好像在叫我……」

他們並肩蜷縮在那間今早還屬於阿塔瓦爾帕的卧室里。現在屋內一片凌亂,只留下一些匆忙逃走的狼狽景象和劫後餘生的痕迹。

「他向我提到你。」安娜瑪雅小聲地說。

「誰?」

「我夜夜請求他跟我說話,但他總是三緘其口。大家現在還叫我卡瑪肯柯雅,是出於習慣吧,我想,因為你父親萬亞·卡帕克再也沒給過我任何的啟示了,我只勉強記得他保證會在冥間永遠保護我……」

「遠從庫斯科來的路上,我們曾躲避一支逐漸趕上我們的軍隊,因為阿塔瓦爾帕曾對天發誓,非報仇不可,而且要血債血還,屠殺所有的庫斯科部落。我看見……」

他突然不說話。她溫柔地拉緊他的手。

「我看見了一個男人最不希望看見的悲劇,安娜瑪雅——有些女人被活活地掐死,襁褓中還抱著嬰兒……」

「維拉·歐馬呢?」

「有一群祭司負責替他掩飾身份。」

「小矮人呢?」

這是句發自肺腑的吶喊。曼科驚訝地望著她。

「小矮人?為什麼會向我打聽他的消息?」

「說來話長,今晚沒時間向你解釋。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我求你。」

「我看見他被銬著鐵鏈送往庫斯科去了。」

「然後呢?」

「我不知道他後來怎麼了。一些最古老的巴納卡皇宮全遭摧毀,所有的廟宇被搜刮一空,我的弟弟保祿能夠躲過一劫,全憑運氣……我看見了全世界最悲慘的景象,安娜瑪雅,那場經歷將我變成了真正的男人,比我在瓦拉戚谷所受到的考驗更深刻……在當時那種混亂中,小矮人……」

「阿塔瓦爾帕被一些謊言、假預言和懦夫所蠱惑了。」

「是他自己要聽的。反正,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任何部落了。無所謂,有或沒有都一樣。你說他們把他抓走了?他們竟然敢碰他?」

「用手碰他、抓他、拉他……」

「他們是誰,那些外國人?難道他們是神不成?」

她冷漠地回答:

「只是些普通人。」

曼科再度陷入沉默。她看得出他心中多了份感傷,而原來的那股怨氣並沒有消逝,依然潛伏在他心裡。

「昨晚,當你帶著雙胞兄弟神前來的時候,他終於用一種小孩子的聲音,開口對我說話了。『請你照顧我的一個兒子,你曾經從毒蛇手中將他救出來的那一位,』他說,『因為他是未來繩結的第一個結……』」

「就在黎明前,」曼科說,「我和他單獨待在帳篷里。之後我嚇得從夢中驚醒,有條蛇纏在他金色的手腕上,樣子和多年前那一場賽跑當中,你為我驅趕的那條蛇相似……我跑出帳篷一看,太陽已露出山頭。戰鼓喧天,然而我卻感覺身上多了一股力量,眼前為之一亮,天邊升起一道金色的日光。」

「那就是你,曼科,現在就只剩下你了……」

他沒答腔。他將她環在懷裡,低聲地說:

「我還記得你說過永不離開我們……我還記得我和我弟弟保祿互問你到底算長得丑或美的那個早上……」

本能地,在他的環抱下,安娜瑪雅的整個身體僵成一直線。

「你怎麼了?」曼科問。

這次輪到她不說話。黑暗裡,她看見他的目光緊盯著自己。她猜想他具有幼獅的威力……

「趕快走吧,曼科,和雙胞兄弟神一起到庫斯科去!」

「我知道,」他說,「但是為什麼你會以為我是為了躲避胡密納維軍隊的圍剿或那些外國人才到這裡來?」

「要不然是為了什麼?」

「為了來找你。」

她深吸了一口氣後回答說。

「我會和你在一起,曼科,但我不會和你一起離開。」

「我不懂。」

「有件事……」

她本想向他說明真相,因為她的心已被這場新的戰局攪得亂七八糟,再也容不下任何一絲謊言,但是就是提不起勁兒。而且還得小心用字,只能選一些是是而非的口氣或眼神來表達。所以最後她決定三緘其口。

她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盯著她的眼神彷彿含著怒氣。但是曼科並沒有說話,他等了一會兒之後便不再等了。他起身說: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早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了,我接受你給我的一切,也尊重你不願給我的一切。我的未來將於一片血泊的黎明和那個衍生自另一個秘密的秘密向我揭露的時候展開。明天我會到山頂上去,我會陪在雙胞兄弟神身邊,接受來自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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