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卡哈馬爾,1532年11月16日

天一亮,他們便開始等待了。

眾人的心裡極度恐慌,但沒有人敢說出口。青銅斧頭上的血漬尚未乾呢!那是一些面對外國人的馬匹時,因害怕而裹足不前的人所付出的慘痛代價。

在長滿整張臉的濃密鬍子下,在全身包得密不透風的臭皮囊下,在髒得令人作嘔的背後,他們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樣子呢?不,他們當然不是神,也不太像人,甚至比動物還丑……為什麼他們講話的聲音總是先甜得像牛奶,然後又凶得像投石器上的石頭呢?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呢?

根本沒有人敢提出這幾個問題,因為可能得賠上性命。於是這些問題便只能在僕從和官宦的血液里潛藏和毒化,甚至麻痹懦夫或令前線的英勇戰士膽戰心驚——就在他們穿上格子上衣,披上金銀打造的護胸甲時,就在前幾聲笑聲傳開之後,人們將會記得這個在未來值得舉杯慶祝的日子。

古亞帕不屑地看著他們,可惜滿腔的沸騰怒氣無從發泄。

天一亮,他們便開始等待了。

安娜瑪雅張著眼睛,心怦怦地跳著。

她整夜沒睡,全身酸痛。昨晚,那個對她講話的小孩的聲音,像場舊夢般重回腦際,讓她分不清是真是假。長久以來,她原以為自己知道,現在卻一片茫然……

她開始害怕。

不是怕安蒂·潘拉和她的威脅,而是一種比較深沉和痛苦的害怕。

害怕太陽從此隕落,不再升天。害怕新世界在撞擊聲中宣布它的來臨。

害怕那個小孩的話,害怕話中秘密的真實性——請照顧我的兒子,曾經被你變成蛇的那一位,因為他是當代最後一個繩結。顯然,這一位就是阿塔瓦爾帕。怎麼忘得了那一天,她為了幫他躲開瓦斯卡爾的軍隊追擊,要他想像自己是一條蛇呢?請你照顧我的另一個兒子,你曾經從毒蛇手中救他一命的那一位……

此外,她還害怕那位黑眼珠和金頭髮的外國人,他口中說著一種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但她的眼睛和身體卻能夠完全領會,好像它們早就等待他的來臨了。

天一亮,他們便開始等待了。

唯一的君王結束他的齋戒期。

醒來之後,他差人送飯和酒來,之後他邊用餐邊聽著營里的吵鬧聲,眾人正忙著收拾行李,準備陪他一起去見那些在卡哈馬爾等待他的外國人。

席坎夏拉、古亞帕和所有的將軍來到他的吊床前向他請安,並且向他保證他們口中所稱的「狩獵」行動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那些外國人絕對跑不掉,唯一的君王。他們全被困在神廟廣場的牆內,和你弟弟瓦斯卡爾當年被陷在火海里如出一轍。他們絕對找不到出路,不只是他們,連那些和他們在一起的叛徒也一樣。」

「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不做什麼。他們躲在廣場邊的一棟建築物內,感覺得出來他們充滿了害怕。」

唯一的君王再度要人為他和大王子們送酒來。他說:

「去時不要帶武器。」

他發現古亞帕大吃一驚,於是便重複說:

「去時除了帶捕獵的工具外,任何武器都不準帶。」

大王子們點一點頭。望過池邊和印加行宮旁的燈心草叢,他們的眼光全落在卡哈馬爾的城牆上。所有的人,喝著奇恰酒,笑談對方那些傲慢的傢伙,尚不知自己即將像一些在狩獵季中嚇破膽的鹿般,傻乎乎地落入敵人的網裡!

天一亮,他們便開始等待了。

在皇宮最大的廳里,他們專心地望著魏勝德·瓦勒維德修士為他們舉行的彌撒。他們彼此依偎在一起,希望能忘了寒冷和恐懼;這一晚他們只睡了一會兒,大家齊聲念著早被遺忘多時的經文。

當他們聽見魏勝德修士默念「天主,聖母瑪利亞……」時,全將眼光轉向皮薩羅,他抬眼望著天空,眼中充滿信心和興奮。第一次,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敢拿此事開玩笑。

但是儘管大家虔誠地祈禱,依然忍不住嚇得屁滾尿流。

天一亮,他們便開始等待了。

在巫旭努金字塔上,希臘人貝多把所有西班牙人帶來的炮火全都擺了出來,共計三個輕型長炮,外加前晚安置其上的另一個炮台。天一亮,他們還搬出了六支火槍,取出昨晚被雨淋濕的火藥,準備讓太陽晒乾。

金字塔前和廣場的四周,法蘭西斯科先生親自安排了每個騎兵和步兵在屋內的一舉一動。現在,就只等印加王的大駕光臨了,賈伯曄坐在金字塔高台邊的護牆上。

天亮之後,他便試著回憶那個藍眼女郎的臉孔。他寧願想像他們正高興地準備前往一條光影交錯的小徑,去會見對方。想像他們將在一個安詳的午後,笑著走向對方——他只需伸出手讓她靠在他的手臂上,然後帶著愛意一起散步。

但是迎面吹在他剃光了鬍子的臉頰上的空氣卻是又濕又冷。一雙無神刺痛的眼睛緊盯著印加營區里熙來攘往的人群。原本囤積在雲層下的炊煙,此時竟完全散去了。賽巴田和貝多走過來坐在他身邊,他喃喃自語:

「我看見有顆星從天上落到地上,並給了他深淵洞穴的鑰匙。他一開了深淵的洞穴,便有煙從洞穴里冒上來,像大火窯里的煙,太陽和天空都因那洞穴里的煙昏暗了……」

「你在念些什麼?」希臘人裝腔作勢地抱怨。

「沒什麼,一個老故事!聖經里的話。」

「留著自己聽吧!」希臘人嘟噥,「說到聖經,魏勝德修士已經說得夠多了。至於聖經里的那個地獄大火窯,我們早已領教過了。」

「喂,你們看!」賽巴田指著印加王的行宮說,「他們出發了!趕快看啊,他們來了!」

不分男女老少,個個忙得團團轉。他們匆匆忙忙地收拾細軟,捆緊新砍的木柴。僕人們取下掛在帳篷橫樑上的大塊羊駝乾和去了皮的鴨肉,小男孩們擠在穿好了衣服的士兵和王子們之間,幫他們套上金色的護胸,固定好亮鋥鋥的羽毛盔甲。

之後所有的隊伍各就各位。由幾十個人增加為幾百個人,幾百個人增加為幾千個人、幾萬個人。太陽終於穿出雲層,照在每一張臉上,慘遭踐踏的草原上塵土飛揚,看似根本容不下如此龐大的一支軍隊。

終於響起了低沉的號角聲,要求聚集在澡池四周屋內的各部隊整齊入列,此時唯一君王的大轎子也被抬進了內院。

一共有八十個人,清一色藍裝打扮,驕傲地抬著肩上那頂由印加王乘坐的沉重的黃金轎子。後面還尾隨了兩頂分別坐著外省總督和卡哈馬爾的首領的轎子,最後則是兩張吊床椅,抬著幾位阿塔瓦爾帕的叔伯,他們身兼顧問的職務。

但是,對於眼前這一切,安娜瑪雅似乎視而不見,毫無感覺。

今天早晨,她的眼球差不多和唯一君王的一樣紅,她的臉色從未如此蒼白,她的臉頰凹陷,雙唇毫無血色。古柯葉的余灰熏得她眼皮酸痛,嘴裡則仍留有奇恰酒的苦澀味道。

那個小孩的話語還縈繞在她的腦中,像陣強風,吹得她失去了方向。儘管他語帶肯定,她依然怕得不想去了解。

從黎明起,安娜瑪雅便輾轉不安,不知是否該告訴唯一的君王,告訴他說他父親總算來找過了她,還變換成一個小孩的聲音對她說了話。該怎麼告訴他,說他是現階段的最後一個繩結呢?在他幻想可以像捕獵野羊駝般輕取那些外國人的前夕,該怎麼告訴他或許今天將是現在的結束,四方帝國下個世紀的開始呢?

又該怎麼告訴他,那位她曾為他奉上奇恰酒的外國人和來自冥世的那個小孩的聲音一樣令她難以忘懷呢?

該怎麼告訴他,儘管她感覺十分羞恥,但她就是忍不住地想他?是的,雖然滿心恐懼,但她知道今天她將會得到一個永生難忘的承諾。

但是該以什麼樣的心情迎接冥世的那個童音對她所說的,即將在今天結束的那個預言呢?

當唯一的君王登上轎子後,她也跟著縮回身子,坐進轎子里。轎身規律地搖晃,慢慢前行,此時她終於決定不再開口,獨自守住這個秘密。

眼一溜,她看見古亞帕就走在她身邊,安蒂·潘拉也加進了嬪妃的行列。兩人均巧妙地將眼神轉開,避免和她四眼相望。

賽巴田轉身面對賈伯曄。

「你聽見了嗎?」他問。

從遠處傳來的帝王出巡的樂音恐怖至極,好像整個城鎮正在為亡靈舉行悼唁儀式。那是一種來自地心的哀鳴,人的聲音和低沉的號角聲融為單調的音符,無止無盡地鳴奏著,令人悲傷欲絕。

「然而,」賈伯曄低聲地說,「他們在跳舞。」

「我寧願他們趕快停下來。」

賈伯曄轉身看著黑人的臉,平常他的臉上總是帶著促狹的訕笑,此刻卻面無表情。

「你該不會也像其他的人一樣嚇得屁滾尿流了吧?」

賽巴田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永遠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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