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卡哈馬爾,1532年11月15日夜

當那些見過印加王阿塔瓦爾帕的隊員快馬加鞭地回到卡哈馬爾的神廟大廣場上時,天色幾乎全暗了。法蘭西斯科·皮薩羅總督先生依舊留在原地。他直挺挺地安坐在馬上,看來午後的那一場冰雹並沒有嚇倒他。

一聽到馬蹄聲,原本已經回房休息的那些人馬上手持火把,衝出屋外。在微弱的照明下,每個人的臉上只見一團陰影。

「印加王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回來,法蘭西斯科,」艾南多先生馬上說,「但是他接受了你明天的邀請。」

總督點頭表示知道了,之後他問:

「他長什麼樣子?」

「像個大王子。」蘇拓介面說。

「像摩爾人,」艾南多先生不疾不徐地說,「他坐在小木凳上,其他的人全都站著。他的眼睛充滿紅色的血絲,好似曾生吞活剝了所有的對手。和所有的印第安人一樣,他十分狂妄自大。」

「也很高不可攀……」蘇拓補上一句,「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艾南多先生大聲地抱怨:

「蘇拓覺得他高不可攀。事實上,那是因為在我抵達之前,印加王根本不願意和他溝通。直到他得知我是總督的哥哥之後,他的話才多了起來……」

蘇拓沒有反駁,法蘭西斯科先生突然問:

「他們有多少人?」

「很多,」艾南多先生嘆口氣,約略比了一下。「所配備的武器大多為工具性質,如長槍、投石器和大榔頭。沒什麼殺傷力!」

總督的眼光轉移到蘇拓身上,最後他終於開口說:

「四萬,我想。而且全都經過戰爭的訓練。那些星形大榔頭的針棒多少會造成些傷害。」

西班牙隊員竊竊私語。他們不斷地重複四萬這個數字!沒有一個人曾經見過如此龐大的軍隊。

魏勝德修士走向賈伯曄的坐騎,扯著馬上的韁繩問:

「您是否告訴了那位印加國王,是上帝派我們來找他的?」

艾南多笑著挖苦說:

「我告訴過他了,魏勝德修士,還重複了好幾次,可惜根本是對牛彈琴。印加王向我們宣稱太陽是他的天父,月神是他的聖母。」

魏勝德修士搖著頭畫了個聖號。

「他簡直就是個邪教徒,」艾南多繼續說,「別夢想以聖經改變他的信仰。」

「他們和其他的男人和女人沒什麼兩樣,」賈伯曄邊大聲地表示,邊看著法蘭西斯科先生沉鬱的眼神,希望能夠得到他的支持。「一些和你我相同的人類,大人。況且他們安分地待在自己的土地上。」

「你這個小學生,竟然學起大人的模樣,喝了他們的啤酒!」艾南多先生哈哈大笑。「他早醉得失去了判斷力!」

可惜沒人理睬他的玩笑。沉默像沁人骨髓的寒流吞沒了這個玩笑。隨著夜色加深,一股強風迎面而來,橫掃火把上的火苗,發出轟轟的響聲。

總督終於有所反應,他將馬騎向最大的那幢建築物前,小聲地說著些什麼,別人根本聽不清楚:

「別多做無用的揣測了,哥哥。賈伯曄說得對:他們和你我一樣。他們既勇敢又聰明,我們得牢記這一點。」

晚風傳來遠處響起的號角和鼓聲。

小孩們蜷縮在帳篷里,毫無睡意,既興奮又害怕,他們輕聲細語,彼此描述著那些來了又走的外國人的長相,說他們半人半馬,比羊駝還高大,不僅可以輕鬆地跳過高牆,銀色的腳底還閃閃發光。

唯一的君王留在方院的寢宮裡,下令不準任何人前來打擾。溫泉區里空無一人,一切超乎平常地安靜。

和其他今晚不陪伴君王入睡的嬪妃一樣,安娜瑪雅行過禮後,倒退著走出幽暗的內院。阿塔瓦爾帕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喝了那麼多杯奇恰酒、連日來的守齋,再加上與那些外來客碰面時的緊張壓力,似乎把他累垮了。他的眼睛紅得看不到眼珠子。

安娜瑪雅決定到溫泉區旁的小廟走一趟。但是就在她跨出內院的門檻時,安蒂·潘拉擋在她面前。

黑暗裡,她雙眼發光,白白的牙齒像極了動物的獠牙。她突然伸出手抓住安娜瑪雅的手腕。

「你急著想去哪裡?去找他們嗎?」

「去找他們?你在胡說些什麼?」

「少騙人了!我什麼都知道。」安蒂·潘拉咄咄逼人。

安娜瑪雅試著撥開她的手,然而安蒂·潘拉卻越抓越緊,幾乎要將她手上的那隻金手鐲掐進肉里。

「我注意到了你看他們時的眼神……」

「放開我!」安娜瑪雅只說了這句話,她感覺自己就要發脾氣了。

但是安蒂·潘拉一臉恨意,反而抓起她的另一隻手,用力地將她推向牆角。

「我就知道你是個掃帚星!」她嘲諷地說,「唯一的君王從不肯相信我,這一次,他非信不可!」

「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安娜瑪雅嘟噥。

安蒂·潘拉將她推出內院。面對公主的粗暴無禮,安娜瑪雅依舊直挺挺地站著,並不回手。她滿腔怒火,腹部灼燙,好像喝了溫泉里的硫磺水。她早猜到了她準備說些什麼。

「噢,少裝出一副偉大和高貴的卡瑪肯柯雅的樣子了!」安蒂·潘拉大笑。「我注意到了你看那個外國人的眼神。只有女人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你看他的樣子就好像看見了一個巴不得對他投懷送抱的男人!」

「閉嘴!」安娜瑪雅大叫。

「這幾年來,我把你當朋友看待,那是因為唯一的君王總是護著你。但是自從我們最後一次碰面以來,你便開始討厭我。我早就知道你會背叛我們……」

「不對!」安娜瑪雅哽咽著推開她。

手臂用力一揮,安蒂·潘拉打了她一記耳光。安娜瑪雅一個重心不穩,跌倒在地,只差一小步,她的頭險些撞進溫泉池裡。她嗆進了一口從池塘溢出的硫磺蒸氣。

「而且我知道為什麼!」公主大聲叫囂。

就在安娜瑪雅從地上站起的同時,腦中輪流出現了某些影像和思緒:她母親的笑臉在空中盤旋,嘴中呢喃著母親對女兒的關愛;老印加王斑斕的肌膚;那位緊盯著她看,有金色頭髮的男人的臉孔……

「我也知道!」她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

安蒂·潘拉大吃一驚,發著抖放開她的手。安娜瑪雅的唇邊浮現一抹奇怪的微笑,臉上的表情異常冷靜,湛藍的眼眸里閃著某種光芒嚇得安蒂·潘拉急忙地往後退。

這是第一次,安娜瑪雅以無懼無喜的態度正視她的這位假朋友。她看穿了她被嫉妒和仇恨扭曲了的心靈,她看穿了她的真面目。

「我知道,」她重複,「而且我並不害怕知道真相。我知道自己的血緣了,也得知自己的身世。我知道有個外國人——有個和那些人長相相同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她聽見夜空里傳來自己所說的這番話的迴音。

「我眼前所見只不過是一些幻影,一種觸覺,一些村裡小孩說過的話——有個臉上長滿鬍子的外國人從森林裡來,之後又消失在森林裡……」

「你和他們一樣。你和他們一樣可惡!」

「但是我也知道,」安娜瑪雅繼續說,「我一生都將謹記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在臨死前的那個夜晚對我的叮嚀,當時他承諾將會永遠保護我。」

她不再說下去,定眼不屑地打量著安蒂·潘拉驚慌的臉孔。

「你還記得,在基多時,你問過我為什麼長得這麼丑嗎?我不會問你這樣的問題。我知道你為何長得如此醜陋。我知道為什麼唯一的君王不願意碰你,為什麼他討厭你身上的味道,還有為什麼你的下體讓他覺得噁心……」

「你瘋了!」安蒂·潘拉含著淚水大叫。

「從你的嘴中我一眼就看穿了你居心叵測的心思,安蒂·潘拉,在你柔潤光滑的雙頰下,藏著仇恨和邪惡。你的眼神所流露的是污穢不堪的心靈。」

「你是個女巫,來自地獄,準備毀滅我們,」安蒂·潘拉嗚咽著哭訴,像擋火般不停地揮動雙手,遮住臉部。「你是個外國人,你想把我們交給他們,就像你把自己獻給他們一樣;你希望他們騎著他們的馬到這裡來,把這裡夷為平地!」

就在安蒂·潘拉又叫又罵的時候,安娜瑪雅往前逼進一步,試著撥開她的雙手。公主連忙退向那窟滾燙的溫泉池。

「因為仇恨,」安娜瑪雅喃喃地說,「因為仇恨的洪流,因為可悲的謊言……」

「你不是我們的人!你巴不得我們大家都死光!」

安娜瑪雅毫不遲疑,她一把抓住安蒂·潘拉胡亂揮舞的雙手,用力地握住,力量之大足以將它們捏碎。

安蒂·潘拉睜大雙眼哀號。現在她的眼底只剩下恐懼,臉上的水珠早分不清是汗珠、溫泉潮濕的蒸氣或淚水。

安娜瑪雅踩著奇怪的舞步,將她拖向那窟溫泉,似乎準備將她往下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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