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卡哈馬爾,1532年11月15日

午後,西邊的天空晴朗無雲。掛滿雨滴的山谷里,在天神安帝的照拂下,發出晶瑩剔透的點點光芒。山巔也染上一道溫柔的光暈,直覆蓋到背陽處。雲雀和紅隼在沼澤旁的燈心草叢裡跳上跳上,覓食小昆蟲。

營區里的婦女早已起床生火煮湯和烤玉米餅了。

阿塔瓦爾帕在最後一場祭典上喝了許多奇恰酒,現在只剩一些女人陪在他身邊。卡哈馬爾的首領和各地的王子均已離開宮女工作的內院,現在宮殿里一片寂靜。

可惜又有一位傳訊官急忙趕來傳遞消息,他向古亞帕報告說有位外國軍官帶著一支騎兵隊前來,想晉見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席坎夏拉也在隊伍裡面。

這一次,阿塔瓦爾帕離開泡澡的泉窟,直走到大溫泉區的山丘頂,朝城市的方向看。

過了一會兒他才看到他們。突然間,他咂了一下舌尖,指著沼澤邊緣山路上的一排小黑點。

他轉身對安娜瑪雅。

「你看,」他出奇溫柔地說,「像一排草原上的茅草屋。」

他笑得很祥和,很和藹。頃刻間,他臉上的表情就像一位和女兒獨處的快樂父親。

接著,他轉身對古亞帕說:

「古亞帕弟弟,把我的貼身侍衛叫到內院來。叫所有的王子和祭司也來。告訴每一個人,太陽之子不想聽到任何一聲尖叫。」

皇家大道十分寬敞,足供五個前鋒隊員並肩而行。路面筆直,可直通草原的另一頭,或穿過沼澤區,直達廣袤的帳篷區。不同於以往,他們無須走近帳篷區,某些地方的印第安人也無須擠在路邊便可看見他們從面前經過。這一次,他們不再躲躲藏藏。

眾人眼神專註,表情嚴肅,一副無所謂和不感興趣的樣子。

蘇拓轉身面對賈伯曄,對他做了個鬼臉,直接透露自己心中的想法:

「看起來他們知道得比我們多,不是嗎?」

儘管緊張萬分,他們依然安步當車,長矛頂著鞋尖,隨著大使放慢腳步。他們以如此的速度,走了大約半公里之後,赫然發現路的盡頭陷入一處泥沼里。周圍只見旁邊燈心草叢裡有條小徑。賈伯曄本想策馬入林,卻又隨即停住。

「路面太泥濘了,」他向蘇拓解釋,「恐怕馬匹會陷入泥潭裡,弄得一身都是泥。」

「或者跌斷了腿之類的……」蘇拓馬上附和。

「大使先生建議我們改走下面的那條小路。」菲力比洛插嘴說。

席坎夏拉大使沖著他們笑一笑,然後指著蘆葦叢里一處可涉水而過的卵石堆。

「那個傢伙分明想把我們整慘!」蘇拓怒吼,命令軍隊跟著他前進。

「現在,」賈伯曄心想,「他知道我們的弱點了。假如我們得撤退或者他們故意惹火了我們的馬匹,這麼一來我們果真掉進了一個死無退路的澡缸里了!」

他墊底,慢慢走過清澈見底的小溪,連卵石表面的閃亮光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蘇拓掉頭走到他身邊。兩人不說話,互看了一眼。

然而彼此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

幾位宮女替唯一的君王打扮完畢。

內院里擠進一群士兵,包圍在溫泉浴池的四周。

整個營區到處都可聽到宣導政令的廣播。

軍官們急著將士兵組織成作戰軍隊,眾人並肩靠齊,手上握著狼牙棒或投石器。那些駐守在皇家大道旁、河水湍急的岸邊或沼澤區的士兵,更是不時地偷偷朝北方觀望。他們猜想從那幾道活動的燈心草柵欄後,將冒出一些頭戴銀盔甲,臉上覆滿毛髮,身材魁梧得好似騎在蘆葦草上直奔而來的外國人……

婦女們趕緊放下烤餅煮湯的工作,或喊或打或哄,人人抱起小孩躲回帳篷區,避免他們在街上亂竄。小孩則哭鬧不已,因為他們也想一睹外國人的廬山真面目。

阿塔瓦爾帕命令手下將那件外國賓客贈送的襯衫掛在一根長竿上,然後像樹立象徵征服對方的勝利旗幟般,將它插在方院的牆上。

之後,他注意到安娜瑪雅一直緘默不語,便說:

「過來我身邊,卡瑪肯柯雅,過來當我的左右手,替我看清楚那些外國佬的臉孔。或許他們一見到你眼睛的顏色,便會知難而退了?」

安娜瑪雅猜想他說此話並沒有開玩笑的意味,但卻帶著濃濃的疲憊和孤獨感。

越過第二道河川之後,他們已經近得可以辨別哪一棟建築物是印加王所住的宮殿。如果說那些印第安帳篷看起來像一道橫陳在卡哈馬爾城內草原上的無垠白牆,那麼其餘的風光就只剩下一些奇形怪狀、隱約可見的山錐了。

「上尉,」一位隊員喊道,「您看!您看那根豎立在印加宮殿上的旗幟!」

賈伯曄跟著眾人朝他指出的方向望去。在一根長竿上,勉強被微風吹起,他看見那件總督送給印第安國王的絲質襯衫。

蘇拓忍不住罵了句髒話。他舉起長矛,要眾人停下。之後,他把菲力比洛叫到身邊,要他請席坎夏拉大使自己一個人先走,去他主子的宮殿向他報告,說這些外國大爺已經大駕光臨了。

菲力比洛面有難色。

「怎麼了,翻譯啊,蠢蛋!」蘇拓扯高嗓門怒吼。

和往常一樣,席坎夏拉雖耳聽翻譯,雙眼卻總盯著上尉瞧。

菲力比洛傳譯完畢後,席坎夏拉放聲大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二話不說,他舉手做出再見的手勢後,便命令挑夫們出發。

等他稍微走遠後,蘇拓問菲力比洛:

「為何他笑得如此開心?」

這位傳譯者亦露出同樣的微笑:

「噢,因為他覺得很榮幸能夠向唯一的君王報告您的大駕光臨!」

蘇拓和賈伯曄再度交換一個眼神。

「我們馬上就可以知道,我們或他,誰說謊的技術比較高明。」賈伯曄嘆口氣說。

跨過內院的門檻後,席坎夏拉馬上拱手作揖。他低著頭,彎著背,穿過花園,繞過浴池,從士兵和王子們的面前經過,朝端坐在長廊里的一張三腳椅上的唯一君王阿塔瓦爾帕走去,向他下跪請安。

他的前額幾乎已經碰到地上的灰塵,他感覺眾人的眼光全落在他的身上,他驕傲得微微顫抖。

「過來,席坎夏拉,」阿塔瓦爾帕命令,「那些到這裡來的外國人是誰?」

「是某艦長手下的一名上尉,他帶了三十名士兵,」席坎夏拉平靜地說,「他們騎馬,手握長矛,馬鞍上掛著盾牌。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唯一的君王,這表示他們怕您。」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他們那位留在卡哈馬爾的艦長想邀請您前去做客。他們派了一位懂得對方語言的印第安人前來向您報告。」

阿塔瓦爾帕不再質疑。他默不作聲。受到硫磺蒸氣的刺激和泡了太久的溫泉澡,今晚他的雙眼似乎比平常更紅。

安娜瑪雅猜想,唯一的君王心中有點兒忐忑不安,連同其他的王子也受到了感染。內院的上空一片緋紅,他的臉上也是。黃金色的安帝轉變成血紅色的時刻到了。

但是,事實上,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並不害怕擔心,真正害怕擔心的人反而是她自己。是她覺得脊背發涼,胸口冰冷;是她全身打哆嗦,仿若今天下午的那場冰雹打進了她的身體里,並且在裡面結冰。

為什麼呢?

啊!要是雙胞兄弟神在這裡就好了……

為何在那批外國人士抵達前夕,她竟然害怕起來了呢?他們只不過才幾個人而已,反觀宮廷內院里,少說有上百名士兵嚴陣以待,而整個營區則有幾千名士兵!

席坎夏拉以婉轉但榮幸的語氣問道:

「您的意思呢,唯一的君王?」

「我們先聽他們怎麼說,明天,再把他們殺了。就像這樣!」

阿塔瓦爾帕舉起手,手掌在空中轉了一圈後,像逮到了一隻飛蟲般握緊拳頭。

他喜歡這個動作。他又重做了一遍,臉上帶著微笑,比剛才那一次更誇張。

「就像這樣!」他重複。

內院里傳出第一聲笑聲。接著,第二聲。然後又一聲。之後笑聲四起。唯一的君王笑了,當然王子們也得跟著放聲大笑,大力搖晃耳上的金色耳環。在場所有的士兵、妃子或僕人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得合不攏嘴,甚至前俯後仰,好讓笑聲響徹那一片被染紅、紅得像硫磺水蒸氣的天際。

連紅眼睛裡都笑出了淚水,唯一的君王又做了一次那個手勢。

「就像這樣!」他說。

前面的路突然中斷。

只見河上搭了座竹橋。河水十分滾燙,到處可見沸騰的氣泡。

河的對岸,大約再往前走十步遠的地方,就是那一大片白色帳篷區的入口了。裡面的印第安人,每五十個人組成一個矩陣,他們身穿戰袍,整齊地靠肩並排,長矛擺在面前,矛頭向地,定眼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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