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卡哈馬爾,1532年11月15日,星期五

時值正午,然而天空卻一片陰霾。

他們於幾分鐘前領先整個探險隊先行登上了可以俯瞰山谷全景的高原。現在連馬兒都感覺得出主人的不安。儘管身體疲憊不堪,再加上高山峻岭,他們依然決定放棄石砌的山路,快步騎過雜草叢生的高原。但是不管是希臘人貝多、迪艾科·德·莫禮納或是總督的弟弟胡安,都和賈伯曄一樣只求能夠穩穩地抓緊手上的韁繩。

他大口吸著安第斯山脈上凜冽的冷風,顯得有點兒醉意。突然間,並非為了炫耀或與人競爭,他提起雙腳狠狠地踢了馬肚一下。馬兒全身上下痛得打戰,輕輕地抖動了軀體之後,垂下雙耳,張大嘴巴,開始狂奔。賈伯曄聽見背後傳來一陣訕笑和呼喚,但他並沒有回頭,只顧專心地坐在馬鞍上,儘可能地跟著馬蹄的節奏上下擺動。

馬蹄踩在結實的地面上,發出鏗鏘有力的響聲,和他澎湃的心跳聲相呼應。他騎過一排龍舌蘭籬笆之後,轉進一條石牆夾道,狀似有道出口的石砌小路。路的盡頭,只見一片陡峭的草原和幾塊大岩石,幾隻羊駝穿梭在石頭間吃草,聽見馬蹄聲後,紛紛嚇得四處躲藏。

就在距離那座高得令人暈眩的峭壁幾步遠的地方,他真的被嚇住了,所以趕緊拉緊韁繩,懸崖勒馬,然後快步跳下馬。他走向一塊比房子還大的岩石,攀上石塊,定眼一望,看見了一幅人間美景。

在他的腳底下是一條如無垠大海般的河谷,盤旋在看似頂著大片雲海的崇山峻岭的峭壁間,但是它的寬度只有四至八公里。而河的兩岸竟搭滿了帳篷!

幾千個白色的帳篷,像一隻大翅膀上的羽毛般緊密地排在一起,其中有幾處還閃著金色的光影。幾隻軍旗高高地掛在旗杆上,在一片雪白的襯托下,發出耀眼的色彩。一陣陣濃黃的炊煙裊裊升起,停滯在雲海下。嘈雜聲此起彼落,包括低沉的號角聲、尖叫聲、召集令等……

一個由帳篷組成的大城,裡面充滿了生機!

「我的天啊!」

賈伯曄甚至沒有察覺其他同伴的出現,貝多發出的驚嘆聲把他嚇了一大跳。

此外,在河谷的另一頭,在他們對面山頂的山腳下,沿著一處看似沼澤的地方,天氣雖然陰霾,仍有些亮光閃動。年輕的胡安·皮薩羅首先發難。

「是金子嗎?那些閃亮的東西是金子嗎?」他尖著嗓門問。

其他三個同伴沒有一個人答話,因為累得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儘管汗水濕透了他們身上加了棉襯裡的護胸甲,他們仍然冷得發抖,手腳僵硬。

細查之下,他們發現那些帳篷並不像一般的軍營隨便就地紮營,而是整齊地排列成四方型或長方形,清楚地划出各個區域,包括道路、廣場和庭院等。這個豎立在他們眼前、臨時搭建的城市,比牆還堅固,形成一道無法跨越的藩籬,橫陳在往南下的路上!

那裡到底駐紮了幾千個人或士兵?

二三或四萬吧?

說不定是兩倍?

天啊,賈伯曄咬著牙心想,我們卻只有幾個人而已!

「他真選對了地方當營區,印加王這個傢伙,」貝多嘟噥,似乎看穿了賈伯曄的心思。「他很清楚該如何把我們引到這裡來!」

「你們看那個城市!是個真的城市!」沿著大石塊繞了一圈之後,迪艾科·德·莫禮納喊道。

那座城市就在他們的正下方,有點兒偏右,坐落在陡峭的山脊上,然後一路發展到沼澤的左岸。城裡的土牆建築硬如石塊,十分堅固,屋頂全部翻新或經過特殊的保養。總之,和那一大片綿延在草原上帳篷區相比,這個城市真是小得可憐,裡面只有幾十間錯落擁擠的方院。朝東和面對草原的一邊,有一長排土磚牆圍著一個廣場。

是個又大又空曠的廣場。

「那裡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賈伯曄不由自主地低語,「但是看起來不像有人在等我們……」

呼吸急促,胸口悶痛,他趕緊在石塊上坐下。直到感覺舒服一些之後,他才試著再瞧一眼呈現在眼前的壯麗景觀。

他終於來了!

來了,站在這一片大如海洋的河谷前,儘管河谷險惡像只不知名的怪獸,然而卻美得令人著迷。

貝多和亞隆索早已興沖沖地轉身騎上馬,回頭將所見到的情景向總督報告。此時原本籠罩在他們身後的烏雲突然散開,耀眼的陽光隨即傾灑在白色的帳篷頂上,一道陽光爬上他的頸部。

谷底、峭壁、山頂和溝壑間突然出現一團奇怪的陰影。它蜿蜒前進,鑽入森林裡的溪壑,然後在帳篷間蛇行,努力往前,不斷重生,好像由一個真的生命所引導。

陽光逐漸消失,最後只剩下一道如長矛般粗的光影。剛才在通往城內的山腳下,賈伯曄看見一塊方形草地,草地上星羅棋布的小石子和新發芽的馬鈴薯幼苗一樣多,有個光亮的影子出現,照著田溝和青翠的草原。那是個很眼熟的圖形!和賽巴田在面對通貝斯的沙灘上所畫的那個圖案相同。也和他肩上的那個胎記一模一樣。

緩慢地,烏雲開始移動。他相信自己看見了圖案上的虎牙,它的雙耳也跟著微風輕輕地擺動,兩顆黃色的石子則正好出現在眼睛的部位。

他感覺整個天空壓在他的眼瞼上,重得讓他睜不開眼。像個耽於幻想的小孩,他閉上眼睛,任憑那隻野獸在腦海里跳躍飛奔。

皮薩羅推了他一把,把他從夢中拉回現實。

他倏地跳了起來。

「很美,不是嗎?」總督讚歎。

他的眼中充滿驕傲的神采。賈伯曄完全看不出他有絲毫的害怕或疑慮。皮薩羅的五根手指還用力地按在他的肩上,重得彷彿就要掐斷他的肩胛骨了。

「我不是曾經允諾過你,一定會帶你來這裡嗎?我不是答應過你這個承諾嗎?」他仍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鬍子都激動得翹了起來。「我們到了,孩了!我們總算到了!他們全部在那裡等著我們,他們終將知道我們是什麼樣的人物!」

當他們分批抵達之後,現場一片嘩然,由騎兵隊、皮薩羅兄弟、蘇拓以及貝納卡薩領頭,之後是步兵團,然後是受傷的官兵、挑夫、奴隸、海岸邊的印第安人……他們一共有多少人呢?大約一萬人吧。作戰的人數呢?最多二三千人。對方的人數呢?超過他們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

所有的人鎮定下來,靜觀事情的演變。一些人跌坐在岩石上,雙手抱著頭;另一些人則乾脆站著,任憑鬍子隨風飛揚,張著大眼,屏氣凝神。場內安靜無聲。此時,遠方好像為了迎接他們,突然響起號角凄厲的哀鳴。

負責開場白的那個人承認自己實在是嚇死了,其餘的人則沒有一個願意承認。

席坎夏拉大使走到總督身邊,張大黑色的眼眸瞧著他。他原本想嚇一嚇這位西班牙艦長,希望看見他對自己炫耀其領袖權威時,連眨一下眼都不敢。然而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卻轉身面對席坎夏拉,朝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該去赴約了。」他平靜地說。

他們一走出山口,便再度下起綿綿細雨。皇家大道上的斜坡十分陡峭,馬匹踩在石鋪的路面上,險象環生。總之,無須任何命令,騎兵隊早已牢牢地扣緊了手中的韁繩。

眾人全都不敢朝谷底望。從那個偌大的印第安帳篷區,傳來忽長忽短的號角聲。然而他們的隊伍本身已經夠嘈雜了,所以根本無心顧及其他外來的聲音。

印第安隊伍的大部分成員都留在山口邊待命,只有奴隸和挑夫跟著西班牙人往上爬。艾南多先生宣稱,在印加大使席坎夏拉、十幾名步行的隨從以及五名貼身騎士的陪同下,自己有權走在隊伍的最前端。希臘人貝多和賽巴田都被安插在前鋒隊伍當中。連孟格也在內,但是他的狗除外。賈伯曄則根本沒有機會拒絕加入先鋒隊的要求:因為沒有人向他提議。但是沒有關係,因為能夠和總督並肩同行已經夠讓他興奮了,他們和前鋒部隊間保持著二三百公尺的距離。

皇家大道兩側的茅草屋和羊棚內空無一物。農田上也是一片荒蕪,聽不見任何村婦和小孩的叫喊聲。路旁一畦奎藜田上的淡紫色莖稈長得彎曲下垂,被風雨打得直不起腰。

往下走,皇家大道越行越窄,路面坡度過大,非藉助階梯不可。在那裡,茅草屋換成了磚房或石屋,可惜屋內也是人去樓空。

流水聲不絕於耳。幾潭依傍在北部丘陵、蜿蜒至印加溫泉區的沼澤,突然冒出濃密的霧氣,像極了炊煙。所有的人全都不安地轉過頭去,才發覺原來是來自溫泉的熱氣遇到冷空氣後被極速冷凍的結果。

賈伯曄發覺總督的視線從沒有離開過那座印第安城市。

現在這個城市比剛才從山上往下瞧大多了。在山巒起伏的河谷中,在那一大片圍繞在大廣場旁,錯綜複雜的街道和屋宇背後,他們赫然發現了一座碉堡。

探險隊本能地放慢腳步,法蘭西斯科先生轉身面對賈伯曄,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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