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卡加斯,1532年10月

「你想他們看得見我們嗎?」賈伯曄問。

賽巴田點一點頭:「我只相信我看到的,其他的……」

打從離開河床進入山區之後,賈伯曄便不斷地回頭,仔細張望樹堆後、草叢裡和被太陽曬燙的岩石陰影下,看他們是否藏匿在那裡。

一小隊由五十名士兵和約十匹馬組成的支隊,在蘇拓的指揮下,於兩天前收到了一則命令,要他們跟隨幾位深山嚮導前往一座村落,依據該命令指示,此村落有印第安國王的重兵駐守。

在通貝斯這個只見海洋、河川、沙灘、紅樹林和森林的奇特世界裡度過的幾個星期時光,讓他無端地懷疑起自己的夢想:越接近他所追求的目標,心中反而越覺得不踏實。每個日子在漫無目的中開始,生活一成不變。他們早已習慣不吃不喝,練就自行解決病痛的功夫,也早已習慣整日盯著大海,看著遠方那些隨浪搖擺的小黑點,那是漁夫騎著特種捕魚的馬行經海面的景象,西班牙人昵稱它們為嘉寶幼多斯 。對女人曖昧的秋波和小男孩憂鬱、困惑和敵意的眼神也早習以為常。一成不變的生活和無止境的等待讓人變得遲鈍,整日昏昏沉沉。

當皮薩羅下令蘇拓以大使的身份帶領一支分隊越過山區,進入那座依嚮導所言需三天路程方可抵達的村落時,皮薩羅同時把賈柏曄叫到一邊去,交給他一份任務,後者的心裡七上八下。

「我要你緊跟在蘇拓身邊,」總督說,「我要你和他形影不離,你得向我保證他不會做出任何傷害我的事情。」

「傷害你的事情?」賈伯曄驚訝地問。

「別管那麼多。我很清楚他的為人,我更理解人性。我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叫他服從我。他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盯著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之後,再一五一十地向我報告,懂嗎?」

「但是萬一我把事情搞砸了怎麼辦?」

總督露出詭譎的微笑。

「我們的人數還不到兩百人,賈伯曄。儘管我的哥哥艾南多一心想剷除蘇拓,並不同意我的做法,但我絕不會派個傻子去卧底。不會有問題的,我會為您祈禱。」

賈伯曄重新端詳皮薩羅的臉龐,心想這個瘦弱的男人哪來如此不服輸的精力?他的眼神永遠令人難以捉摸,他的鬍子永遠修剪得一絲不茍。他到底有何打算?與印第安國王進行官方拜會——那個叫做阿爾塔巴利巴或類似名字的人——向他提議願意與他建交?賈伯曄嘆口氣:現在最好靜下心來,別胡思亂想,否則會發瘋。

他們出發至今已過了兩天,一路走來,懸崖峭壁節節高升,好不容易才走出狀似有兩位哨兵駐守在路旁、白色巨岩夾道的山壁曲徑,待整隊人馬穿過一片雜草叢生的草原後,竟又遁入由石磚整齊打造,但漸行漸窄的山路。無論是走在蓊鬱的森林裡、徘徊在山口邊或曝晒在萬里無雲的藍天下,賈伯曄總是期待接下來能夠見到寧靜的平原。但是放眼望去只見似乎準備將他們這一小群人馬吞沒的層層山巒。

他不斷地轉身詢問走在他身邊的賽巴田。

「你想他們有多少人?」

賽巴田總是莞爾一笑。

「我已經回答過你的問題了,賈伯曄先生!」

「我知道:非親眼見到你才會相信。但是你心裡總有個數吧?」

「我比那個老貴族更頑固。假如他們有辦法建立像我們所見到的那座被摧毀殆盡的城市;假如他們的首都真的具有那個人所描述的一半美麗……」

賈伯曄看著蘇拓渾厚的背部,他穩坐在馬鞍上,遠看人馬形成不可分的一體。

「他呢,你想他會比我們清楚嗎?」

「他和總督一樣,他假裝……請相信我,他的內心也是撲通地跳個不停,眼神更是機靈。」

眼神……日以繼夜……賈伯曄總是從夢中驚醒,他深信有人在監視他,深信黑夜裡暗藏著一雙眼睛,頑固地想猜透他的心思,解讀他的行動。這是個很奇妙的感覺,他似怕非怕失去他的生命。假如他捫心自問,他無疑會覺得這樣的行動太瘋狂了,身為幾萬名攜帶標槍、弓箭、長矛的士兵長,只待走出山口,然後一聲令下,這些士兵便將一擁而上,含著微笑,將對方團團包圍,展開恐怖的屠殺行動。但是那些窺探他的眼神卻蒙著一層憂傷,甚至憂鬱的色彩,他想最好也把自己融入他們藍色眼神的夜晚。

第三天的清晨,他們逮捕了兩名偵察兵。儘管有菲力比洛從中斡旋,可惜依然無法得知對方是否真有不良的企圖,以及他們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因為隨行隊伍里謠言滿天飛,蘇拓於是重整特派隊的士氣。每個人都將身上的皮革護胸甲換成鐵布衫,賈伯曄則不時機械性地用手按著身上的長劍。

顯然得出戰了。

但是要攻打誰呢?

山路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處亂石堆,人馬步步為艱。尖叫聲、馬的嘶吼聲、急促的喘氣聲不絕於耳,每個人的上衣濕透,額頭掛滿汗水。仿如有隻隱形的手在幕後操作,將一顆顆石子如秋風掃落葉般不停地推落。

唯有蘇拓一人安步當車。他騎著馬——很特別的景象,因為兩者真的合為一體,連他身上所穿的那件灰色鐵布衫也和馬袍十分相襯——他平步前進,好似雙腳黏在地面上般,毫無失誤。

賈伯曄緊跟在後,終於在山口處趕上了他,但卻累得氣喘如牛。

「到了。」蘇拓平靜地說。

賈伯曄沒答腔。蘇拓不解地看著他。

「別告訴我這也是你的工作之一。」他語氣平淡地問。「我想你的任務僅止於監督我的行為。」

賈伯曄避開他的眼光,背過身去,誇張地聳了一下肩膀。

「我聽不懂您到底想說些什麼,蘇拓上尉。」

「算了,」蘇拓微笑,「別說謊了,否則你會良心不安。我一直都很欣賞你,男孩,不只是因為你曾經救過我的命。」

賈伯曄臉紅,不知該說些什麼。

「但是,請放心,」蘇拓幾近高興地說,「你千萬不要覺得有任何壓力。」

山巔總算敞開成一片大草原。空氣清新,帶點兒涼意,幾叢金合歡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曳生姿。一群被稱為雅瑪斯的羊群對他們的出現毫不在意,依舊低著頭專心地吃草。

稍遠處的草原上布滿黃色的斑點,透露出最近應有幾百個帳篷曾在此紮營。在這些被拋棄的臨時住所中央,尚余留一些未燒盡的火苗。賈伯曄的心跳簡直快要停止了。

「一個人也沒有,」蘇拓說,「全都走光了。」

「走去哪裡?」

蘇拓沒答話。等其他的隊友到齊,目睹眼前如此景象之後,他們才緩慢地穿過草原。隨行的羊駝仰著頭,像一排排眼光濕潤溫柔的哨兵隊,仔細地盯著這些帳篷。賈伯曄眼觀四方,耳聽八方,小心謹慎。他無時不擔心敵軍將呼嘯著從天而降,攻擊他們。但是四周除了風聲之外,平靜安詳,看來敵軍根本不可能出現。

他們穿過這片兵營,賈伯曄從一處留有餘溫的火堆中撿起一顆焦黑的圓球,拿到鼻前嗅一嗅。

「是馬鈴薯。」背後傳來一個很有個性的聲音說。

他轉過身,看見菲力比洛,兩名翻譯者當中他所厭惡的那一位。

「這是什麼東西?」

「一種長在地上的東西,他們用火烤來吃。」

「好吃嗎?」

「當然!怎麼會不好吃?」

賈伯曄不說話。真的,他就是和菲力比洛不投緣。這位翻譯的長相可分為兩部分批評:下半部有張好吃的嘴巴,唇肉豐厚;上半部只見一對游移不定,東瞟西瞄的小眼珠。無論何時何地,菲力比洛總是以這種像怕被通緝的眼神看人,或者相反的,是他在監視別人。所以想捕捉他的眼神根本不可能,因為如此,所以人們經常質疑他翻譯的內容。

賈伯曄跟在蘇拓後面。火堆四周仍留有部分倉皇逃逸的新腳印,以及一些日常用品、幾個木製和陶制的容器、幾個壇瓮,甚至還有幾箱食物。蘇拓轉身問他。

「你有何看法?」

「我們只逮捕到他們的偵察兵,而非所有的人。」

蘇拓不再緊繃著臉。賈伯曄終於忍不住對這位受他監視的人釋放出善意,因為後者明知受到了監視,卻不對監視者採取任何報復行動。

「依你判斷,哪一邊比較害怕?他們或我們?」

「我們根本不怕,上尉。」

「我也是這樣想。」

走到帳篷區的盡頭時,這兩個男人發現空中有隻飛鳥。它的形體比老鷹和信天翁還大,像極了一朵呼嘯在蔚藍晴空里的烏雲。它在他們的頭頂上空繞圈子,然後越飛越低。他們昂首欣賞它的英姿。之後蘇拓將眼神從它身上移開了一會兒,看著他們前方那三棵矗立在草原中央的大樹。

「我的天啊!」他說。

連賈伯曄也忍不住尖聲大叫。

離開草原後,山路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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