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華馬楚科,1532年4月

遠方,雄踞在柏崗山頂上的三塊巨岩仿如暗空中的幾片陰影,一道藍色的光圈隱約地懸在上方。

安娜瑪雅看著維拉·歐馬。

長年累月為戰事操勞,加深了他臉上的皺紋,他那深陷的眼窩仿若兩顆上頭擺了火盆的石頭。自從開戰以來,他在沙場上來回奔波,解讀神明的指示,負責賞善罰惡的工作。宮廷里謠傳他那干扁的軀體完全無須進食,只要喝些古柯葉汁就夠了。

儘管晨曦尚未驅趕黑夜,維拉·歐馬依然以堅定的步伐帶領一小隊的人馬朝山頂走去。安娜瑪雅緊跟在他身後,走在古亞帕身邊,後者一言不發,陷入沉思。他們走在最前端,後面的隨從隊伍負責運送一些祭拜的供品,包括幾壇奇恰酒、幾隻金銀花瓶和幾匹布料。另有兩名牧童追趕著十匹也是供祭獻用的羊駝。

古亞帕的出現令她忐忑不安。她永遠也無法忘懷他所提的那個奇怪要求和失望痛苦的表情,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她對他並沒有敵意。她真希望能夠以眼神安慰他,可惜每當她轉頭面對他時,他似乎總是專註地盯著剛破曉的天空。

村裡的屋舍集中在山腳下,全村的居民靠在華卡 工作維生;他們早聽說沙帕·印加·阿塔瓦爾帕派遣了兩位王子前來華卡占卜問卦,所以全都走到門邊,安靜地觀看維拉·歐馬、古亞帕及其隨從從屋前經過。從他們幾近視而不見的黑眼珠中,安娜瑪雅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

終於,第一道陽光爬上了山頭:山上最高處的那塊岩石上矗立著幾道由黑色石塊所砌成的牆面,保護神像免受風吹日晒。

登上峭壁時,安娜瑪雅轉身問維拉·歐馬:

「阿塔瓦爾帕王子到底想做什麼?」

「他想知道另外一些他父親沒對你說過的事情。」維拉·歐馬有氣無力地說。

「你的意思是說又是我的錯?」

「我不是這個意思,小女孩,」智者喃喃自語,「我不需要卜神問卦也知道,一個英雄會害怕便不是什麼好預兆。」

安娜瑪雅沉默不語。在她心裡,她知道智者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看守華卡的祭司瘦得嚇人。他的頸圍大約只有三根指頭粗,而且老得連鬍子都花白了。他兩眼無神,站立困難,倚在一根手杖上,杖上的手把有個蜷縮的蛇形裝飾。他赤裸的雙腳污穢不堪,身上的祭袍垂至腳踝。袍上的動物皮毛很長——可能是羊駝毛——上面掛著許多淡紅色的小貝殼。

他身後站著一小群祭司,年邁和衣著污穢的程度和他不相上下。

等維拉·歐馬在他面前站定之後,這位神廟的住持終於開口說話了,安娜瑪雅忍不住倒退一步,因為他的牙齒雖然全掉光了,但嗓音卻如號角般洪亮——那是天神透過號角所發出的聲音。

「我知道你來的目的。」

等到日正當中時,維拉·歐馬要隨從拿出供品祭拜神像,一尊與人同高的石雕像。這座庇蔭神像的古廟內只有一間祠堂,沒有屋頂,窗戶朝東,廟門朝西。牆上的神龕供奉著許多黃金飾物,並且全都蓋上華麗的布簾。

首先,輔祭們在神像的腳邊灑滿了古柯葉。之後,維拉·歐馬和古亞帕面對神像,各自拔起一根睫毛,吹向神像,然後邊誦經文邊將奇恰酒倒在地上。

他們將剩餘的供品交給神廟的住持。他先對每一份供品吹一口氣,然後依序將它們擺在毛毯上:古柯葉、玉米穗、五彩的羽毛……最後再將毛毯全部捆綁起來,丟到華卡外的火堆里。

等火苗完全熄滅之後,維拉·歐馬向神像奉上兩尊金花瓶和兩尊銀花瓶。接著他示意看守羊駝的牧童,要他將每隻羊駝輪流綁在一塊大石頭上,然後繞著石頭走。等每一隻羊駝轉了四五個圈子之後,神廟的住持便將手上的刀子插入那隻羊駝的胸膛,取出心臟,放在嘴邊,其他的輔祭則負責收集血水。

所有的隨從無不怦然心跳。

安娜瑪雅將頭轉開,雖然在失落的城市參與過神秘祭典,也許過願,但是面對牲品祭獻時,她總是卻步三分。

鮮血順著神廟住持的嘴邊流下,沿著頸部,順流到祭袍,最後成串的血絲沒入那些掛在長毛間的淡紅色貝殼裡。他一語不發,跨過神廟的大門,只有維拉·歐馬緊隨其後。

安娜瑪雅和古亞帕、隨從、牧童以及輔祭們留在華卡里。大風揚起,吹涼了他們的頸部。天空里烏雲滿布,空氣又悶又熱。

神廟的住持走到神像背後,消瘦的背影頓時從眼前消失。從敞開的廟門往內窺視,只見維拉·歐馬如祈禱者般佝僂的背部和那尊戰神雕像卡德吉臉上的恐怖表情。

「問吧!」神像說。

「我區的王子,沙帕·印加·阿塔瓦爾帕,想知道自己的未來。」

神像立即回答,洪亮的嗓音猶如回蕩在天際里的雷聲。

「阿塔瓦爾帕大開殺戒,神祇們不以為然。他的死期近了。」

頃刻間,維拉·歐馬的背影僵直不動,所有的隨行人員亦屏氣凝神。安娜瑪雅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他的死期近了!」那個如號角般響亮的聲音重複地說,此時天空積滿烏雲,雨滴開始降落。

維拉·歐馬從地上站起,轉身,然後跨出神廟的大門。他面如死灰。

他們一行人在大雨中弓著背靜靜地走下丘陵斜坡。山腳下的村落一片寂靜,似乎所有為華卡工作的僕從都早已得知這則恐怖的預言,嚇得全都躲回屋裡。

等看見華馬楚科的城牆時,維拉·歐馬停下腳步,拉住古亞帕的手臂。

「別跟過來。」

「為什麼?」

「如果阿塔瓦爾帕得到的是一個上上籤,我們便可以一起進去。可惜現在我得獨自去向他說明,卜卦的結果並不樂觀。」

古亞帕因感無奈和失望而全身顫抖。安娜瑪雅溫柔地握起他的手,然後指著阿塔瓦爾帕正等待卜問結果的宮殿外牆上堆砌整齊的石塊說:

「我們知道你不是害怕。」

古亞帕睜大他的黑眼珠,轉身看她。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在害怕什麼。」

「算了吧,古亞帕,」智者說,「回方院去,靜心地等待唯一君王的指示。」

古亞帕的眼光依然盯著安娜瑪雅,後者從其兇惡的眼神中看到一股強烈的不滿,嚇得她不敢追究其意,只好將那些安慰和友善的話語吞回喉嚨里。

「我要跟您去!」古亞帕堅持道。

「你聽見了嗎,維拉·歐馬?」

阿塔瓦爾帕的雙眼閃著興奮和歡喜。

「瓦斯卡爾被打敗了!」

「我洗耳恭聽。」

「再對他說一遍,席坎夏拉,就像你剛剛向我報告時一樣,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清楚。」

安娜瑪雅一眼就認出席坎夏拉上尉,多年以前,就是這個人把她從森林裡帶走。每次見到他,她總是忍不住嚇得出神,就像當年她還是個小女孩時一樣。其實,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一直都還是當年那個小女孩。

「我方軍隊重創瓦斯卡爾的士兵,對方求饒之聲震撼山谷。其軍隊成員或逃或亡,或歸順在唯一君王您的旗下。」

方院的內院,從幾道厚重的牆後傳來陣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維拉·歐馬,難道我們打了勝仗你還不滿意嗎?」

「你曾派遣我去向卡德吉神像卜問戰況,王子。」

「或許它早向你預言了我會贏。」

「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

阿塔瓦爾帕的反問中帶著憤怒的口氣。

「告訴我神諭怎麼說。」

「我想你可能不願意聽。」

「讓我自己判斷我願不願意聽。」

維拉·歐馬倒吸一口氣。

「以下就是神的指示:『阿塔瓦爾帕大開殺戒,神祇們不以為然。他的死期近了。』」

整個宮內陷入一片肅靜。阿塔瓦爾帕端坐在一張安置在高台上的三腳椅上。他全身上下都是君王的打扮——頭戴玻爾拉和羽毛王冠,手持帝王權杖。席坎夏拉站在他的身邊,維拉·歐馬和古亞帕低著頭,面對他,安娜瑪雅則站在稍遠處。當她抬眼看他時,幾乎可以感覺到從火冒三丈的印加王身上所投射出來的怒氣。然而,他卻以意想不到的溫和口氣說道:

「談一談這個神諭。」

維拉·歐馬開始描述那一晚跋山涉水的過程、那個村落以及那位穿淡紅色貝殼祭袍的老神廟住持。之後,他又重複這幾個字:「死期近了。」

阿塔瓦爾帕放聲大笑。

「你相信這個神諭嗎?」

維拉·歐馬不答腔。

「人稱智者,而且滿口智慧之言的你請答話。你相信那道神諭嗎?」

「我不想回答,王子。」

「那你呢,安娜瑪雅?」

她也是三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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