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通貝斯,1532年4月

第一顆石頭飛過來時,正好划過賈伯曄的肩膀,然後打落他身後一道牆的牆角。第二顆石頭則被希臘人貝多用大腿擋掉了,但他卻痛得破口大罵。

賈伯曄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就看見二十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頭戴高頭盔、身穿棉質上衣,敞著胸膛,臉上不修邊幅,從街道各角落竄出,然後大喊大叫……

「小偷,小偷!騙子!希臘混蛋大盜!」

他們高舉著拳頭,手中握著一些石頭,其中三顆有氣無力地落在賈伯曄和貝多之間。

「我猜還有一些笨蛋躲在我的背後。」希臘人嘟噥,趕緊將高大的身軀彎成一個安全的弧形。

說話的同時,另一顆較小但射擊精準的石頭恰巧擊中他的頭部。

他那頂永不離身的紅棉帽被射下後,只得頂著大光頭。終究,他還是被打得滿頭包。賈伯曄本想出手扶他一把,但是突然間石如雨下,聲勢之猛烈和叫囂謾罵聲不相上下。被擊中了耳朵的貝多又氣又痛,滿臉通紅,鮮紅的血順勢往下直流,黏在他的鬍子上。

賈伯曄痛得直不起腰。他拔出長劍,閃到一邊,躲避亂石的再次攻擊,貝多則以手掩面。

「躲到城堡里去!」賈伯曄大喊,「快,快去!我來對付他們。」

「他們會把你殺了。」希臘人喃喃地說。

「不是我,是你,假如你還想頑命抵抗的話!」

蹣跚地逃出亂石齊飛的威脅,希臘人一路落荒退到剛越過的城門。

「你們全都瘋了嗎?」賈伯曄用劍指著那些氣急敗壞的船員說。

「瘋了,是的,所以才會聽信那個魔鬼的謊言!」

「這裡什麼也沒有!這裡根本沒有黃金。」

「還說什麼牆上貼滿了黃金!連一點兒吃的東西都找不到,也不見半個印第安人的鬼影子!」

「貝多沒有說謊。他來過這裡,他見過黃金!」

「啊,是嗎?等你在這些廢土堆里找到了你的黃金時再相信他吧!」

「這座城市被印第安人自己發動的內戰給毀了,」賈柏曄試著反駁,「你們想,總督怎麼會知道呢?」

「他什麼也不知道!連要去哪兒都不知道!」

「那你又知道什麼?你這個傢伙,你連他是否真正來過這裡都還搞不清楚哩!」

「我很清楚,我見過他帶回去獻給國王的那些貢品。是我親眼見到的!東西之多,足以載滿一輛馬車。」

「全都是鬼扯!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你和他們一樣,小子!你和上帝一樣,整天只會對著他們拍馬屁!」

「你根本無所謂,反正你又沒有家累,也沒有房子,噢,我忘了你是個私生子!你和那個自稱為總督的人一樣瘋狂!」

「但是國王可沒有瘋,」賈柏曄大叫,「海外殖民委員會也沒瘋!他們會提名他為總督,不是沒有道理。你們才是瘋子!你們腦袋瓜里的破洞和襯衫上的一樣多!這是印第安人之間的戰爭,我告訴你們——」

「那又怎麼樣?」

「所以,忍耐點兒。你們以為一天之內就可以打敗一個國家,或攻下一個城市?」

「是哦,忍耐!你的論調和皮薩羅的一樣,小子,都是一些陳詞濫調……」

「你們寧願選擇登船離去?」

對方不講話,但是從他們抱怨和憤怒的眼神判斷,賈柏曄有不祥的預感。

「他們再也受不了了!」蘇拓冷漠地說,將眼光從血流滿面的希臘人臉上轉移到法蘭西斯科先生身上。「他們再也不願平白地吃苦受難。他們已經有幾個星期沒吃東西了,有人甚至身染重病,又經常被印第安人出賣,一切代價只為了這個被摧毀殆盡的小城和您那些虛無的承諾。總督,他們說得對。我想知道您將做何打算,我們到底還能期待些什麼?」

法蘭西斯科先生並沒有馬上反駁。除了因惱怒而熱血沸騰,臉上的鬍子微微抽動之外,他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看一看您的四周,蘇拓上尉。」他終於以異常冷靜的語氣說。

事實上,四周的景觀美極了。一切狀似一座城堡,有五道高牆屏障保護,每道牆間隔百步,因牆基穩固,所以在那場幾乎將整座城摧毀殆盡的戰爭中依然屹立不搖。牆面全經過仔細的粉刷,畫上鮮艷的色彩和一些特殊的圖案,其中包括動物、星座和線條精準的幾何圖形……

「這些不就是一個富強國家的象徵嗎?」法蘭西斯科先生回答說。

「我還是沒有看到金子。」

「金子,金子……蘇拓上尉,我知道您很希望能夠取代我。但是,我第一個想法是將這整個國家獻給聖母瑪莉亞和國王。然後,我們自然會獲得金子。聖母瑪利亞會親自把金子送給我們!」

儘管隨身的衣物全數遺失,蘇拓依然打扮得乾淨利落,雙眼流露出唯有久居要職的長者才有的不服輸眼神,他語帶輕蔑地冷笑說:

「別跟我來這一套,皮薩羅!別老把聖母瑪利亞掛在嘴邊,我拜託您!」

「蘇拓,」艾南多氣得臉紅脖子粗,他走上前去,一隻手早已按在劍柄上。「你最好對總督客氣點兒,否則我就對你不客氣!」

蘇拓冷靜地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眼中隱約藏著訕笑,隨後還瞥了一眼賈伯曄和貝多,但是立刻將眼神重新落在艾南多身上。

「兩位皮薩羅家族的兄弟!看來隊上還有一位你們的侄兒。你們儘管全是同一個祖宗的堂兄弟,卻不盡相同……」

艾南多抽出長劍,在空中來回地揮舞,蘇拓亦立即拔劍相對。

「別衝動,艾南多!」法蘭西斯科先生及時地阻擋。

「聽一聽總督的話吧,艾南多。再考慮一下,看看你的腦袋是否也同意你這樣做。假如我帶著軍隊撤退的話,你們不僅將損失那一筆預付給我的黃金……甚至還有秘魯!少了我,你們剩下多少人?五十?六十?頂多再加上二十匹弱不禁風的馬。」

「多了你,我們也沒什麼差別。」艾南多嘟噥。

「沒什麼差別,卻是兩倍的人力!既然法蘭西斯科先生希望能夠先征服秘魯後,再尋找黃金,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是很重要,不是嗎?很重要!沒有我——」

「大人!大人!」

魏勝德·瓦勒維德修士——兩名從巴拿馬一路跟隨至此的道明會修士之一,他佇立在門檻前,看著眼前這兩把出鞘的劍,他本能地張開雙手做祈禱狀:

「兩位先生!你們難道不能冷靜一點兒嗎?你們不覺得此時更需要以理智來化解事端嗎?」

「您可以叫我們停止吵架,魏勝德修士,」蘇拓笑著把劍插回鞘中。「但沒有辦法叫我們不發火。」

「您怎麼知道我沒有辦法?」

轉身面對法蘭西斯科先生,魏勝德修士做了個聖號後,大嘆一口氣,彷彿總算將心中一個秘密說了出去。

「今天早上來了個印第安人,他向我們的翻譯馬丁尼洛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我想您應該聽一聽他怎麼說,大人。你們也是,兩位先生……」

這個印第安人長得十分矮小,眼神深邃,咄咄逼人。奇怪的是他似乎非常崇拜圍繞在他四周的這些異鄉客。他恭敬地伸出一根指頭撫摸他們的衣服、鬍子、匕首和長劍後,心滿意足地笑一笑,彷彿從中尋獲了一份希望。

他身上只穿了件紅黃相間的簡樸棉衫。他的膚色黝黑、粗糙,並且布滿皺紋,但是雙手靈巧,足以媲美他那清柔的嗓音。他口齒伶俐,說著一種以流音與擦音為主的語言,聽在賈伯曄耳里,倒像是在唱歌而不是演說。

馬丁尼洛,這名和西班牙人一樣機靈的印第安人,認真地以再清晰不過的卡斯提爾語翻譯說:

「他說是為了這個國家的唯一君王,太陽之子印加王,他才發動了這場戰爭。他還說他是唯一一位留在此地等待其他地區的大王子到來的人,因為他喜歡他們作戰的方式。他說通貝斯城在遭受來自普納島的敵軍燒毀前,總計約有一千棟房子。可惜戰爭期間,死傷慘重,剩餘的人則聽說海上來了一批蓄鬍的彪漢和一些馬之後,便全都逃之夭夭了。他呢,他不想離開,因為他知道什麼叫戰爭。他說他去過唯一君王的聖城庫斯科,那是座世上絕無僅有的城市,所有的街道全由黃金打造,不管是房子、動物或植物,身上全都戴滿黃金。他說當地那些蓄鬍的男人和馬匹都是作戰高手,很會打仗,他認為他們應該可以大獲全勝。這就是他不願意像其他的人一樣離去的原因,他求我們不要毀了他的房子。」

雖然印第安人不再說下去,美妙的寂靜氣氛卻讓所有的人忍不住想再多聽一些,連蘇拓上尉都收斂起他慣有的驕傲笑容。

法蘭西斯科先生突然跪下,面向印第安人做了個聖號,此一動作讓賈伯曄回想起那一晚他在托雷多見到他突然下跪時的景象。等他重新站起來之後,他的嘴角掛著一抹自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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