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卡地茲,1530年1月

一整天,卡地茲城門前熙熙攘攘。

三天以來,只要天一亮,聖安東尼船邊便排滿了一大隊馬車和上了鞍的母騾。二三十個男人,像跳舞般忙上忙下,急著將一些裝滿麵粉、鷹嘴豆、豬肉乾和木柴的袋子,以及一些油灌和酒壺、裝箱的羊脂或盛橘子的籃子卸下馬車或騾子……

儘管一月的天氣涼爽,大部分的挑夫依然光著上半身,肩上閃著豆大的汗珠。站在船尾的艙房前,賈伯曄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他在舷邊掛了一個文具箱,並在一張皮革的背面寫下貨運的內容和數量。偶爾,他也會抬頭看著黑人賽巴田輕巧地順著船殼滑進碼頭,在艦長嚴厲的監督下,掀起一塊遮雨篷,打開一個袋子,大約估計,甚至仔細地數著裡面的東西。假如一切符合規定,賽巴田便會高舉著手,朝負責做記錄的賈伯曄揮一揮。

然而有兩次,他高舉拳頭,拇指朝下,整隊的搬運夫立刻停下腳步,因為有一公擔的麵粉里摻雜了黑麥。稍後,又有幾灌發射輕型炮彈所需的藥粉沒有包裝好,受潮結成硬塊。

「藥粉一旦潮濕便成了沒有效力的藥粉,」賽巴田莞爾一笑。「沒有效力的藥粉就像是許多和輕型炮彈一起選錯了陣營的士兵!」

聖安東尼號的船長是個瘦子,毛髮灰白,膚色像摩爾人一樣深,他惱怒地拿起部分商品,以高分貝的聲音說:

「喂,黑人!你以為你是誰?我可不需要一個黑鬼來向我說教!我,我才是這艘船的主人!」

「對不起,船長,」賽巴田冷靜地說,同時激怒了一群水手。「在船上,或許你是船長,但是在碼頭邊,可就不是了。這裡的主人是他!」

他用手指著賈伯曄,後者一察覺他們間起了爭執,馬上走過來。他動作乾淨利落,一如他的表達方法和眼神,他親自打開那些麵粉袋子和藥粉罐。

眾人盯著他的背部看,他們的眼珠子比賽巴田的膚色更黑。他以冷若冰霜的口氣贊同檢查的結果:

「賽巴田先生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先生們。你們認為我應該接受這種三等貨嗎?這種藥粉連在烤箱里都無法引爆。至於這種麵粉,只有蟲才會喜歡!」

商人群起抗議,船長亦抱怨連連。賈伯曄瞧了一眼越笑越開心的賽巴田後,以斬釘截鐵的聲音說:

「我說不要,先生們,就是不要。別浪費時間了,趕快將你們的貨物帶走,免得讓賽巴田先生將它們全都丟進海里。」

其他的卸貨情形一切良好。最後,終於在天黑前的一個小時,擠在聖安東尼號停泊的碼頭前的人潮全都退去了。

最後一輛馬車走遠後,碼頭恢複平靜,只斷續傳來船殼和桅杆的搖晃聲、海鷗的叫聲或水手們修理帆布的嬉笑聲。

當賈伯曄正忙著用沙礫吸干所記錄的資料時,傳來了一個強硬的講話聲,嚇了他一跳:

「我想您應該會滿意,總督的顧問先生!貨艙都已裝滿了,而且依您的指示……」

船長像只貓一樣,悄悄地走到後船艙來,指著打開的賬冊和賈伯曄仍握在手上的筆說:

「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檢查我的船貨。假如您想知道我內心的想法,先生,我想這就好比法官在審判案子!」

賈伯曄忍不住笑了出來:

「您內心的想法,船長,既充滿了想像又錯誤連連。事實上,皮薩羅總督委託我一項任務,要求我儘力而為,我也的確全力以赴。算了!別不高興了,再見。有關麵粉和藥粉的採購……您滿錢包里從我這裡勒索而去的杜卡托金幣,應該足以補償您的這項損失了。」

船長頓時面紅耳赤,聲音如一大桶濃縮的鹽水般嗆人。

「您很年輕,先生,竟能看出這些事情。基於這一點,就我所知,這應該是您的第一趟航行!……讓我告訴您,像您這種菜鳥,我早見識多了。他們總是帶著驕傲的神情出發前往印第安,但是,您等著瞧好了,只有少數的人能夠平安地返回!……晚安,先生。我們將依照約定,在天亮前的一個小時起錨。」

他才剛一轉身走進甲板室,賈伯曄便聽見賽巴田淺淺的笑聲。

「完了,兩個月之內有個人不會開口對您微笑!」

「只要他將船航向海洋的彼岸,」賈伯曄打趣地說,「我就會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當他合上賬冊,收好紙筆後,黑人賽巴田臉上的微笑轉成罕見的尷尬。

「我應該謝謝您,賈伯曄先生。」

「謝我?」

「平常,一般人總是稱我為黑人、烏木炭、黑鬼或其他較溫和的別稱,很少人稱我為『賽巴田先生』!除了希臘人貝多,真的……」

在黑人誠懇的注視下,賈伯曄先愣了一會兒,然後佯裝無所謂地放聲大笑:

「我的天啊,賽巴田先生,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我們將一起征服秘魯,把世界擴大,所以今後我們兩人必須珍惜彼此的夥伴,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們一起開懷大笑,然而不自然的氣氛還是讓兩個人馬上將頭轉開,望著一大片的旗杆和桅桁,它們在落日餘暉里隨著海水輕輕地擺動。

賈伯曄心想,還有幾分鐘,火燙的太陽就會從看似平靜的海面上升起。當這裡是深夜的時候,它正在那邊,在那個黃金國度的上空發光發亮!我們馬上就要出發到那裡去,我終於可以在那裡成為百分之百的自己了。天曉得是不是被希臘人說中了,難道我肩上的那個胎記果真不平凡?

「在那邊會發生什麼事情,很難預測,賈伯曄先生。」賽巴田喃喃地說,彷彿猜中了他的心思。「有時候,我夢想秘魯有許多黃金,所以我可以在那裡成為一個自由的人,自由得可以讓我的皮膚變白!但是這一切都只是童話故事。法蘭西斯科先生或許可以成為秘魯的總督,可是直到目前為止,他所管轄的地區都還在夢裡。秘魯在世界的另一頭,而且印第安人菲力比洛不斷提起的那些印加王才是當地的主人,他們絕不會輕易地服從我們。法蘭西斯科先生甚至還沒有找到足夠的人手——」

「我知道,」賈伯曄打斷他的話。「這艘船的船長也知道,在印第安的顧問軍官團尚未給予我們通關權之前,他便向我多要了五十個杜卡托金幣,允許我們在午夜出港!別緊張,我們以後可以在巴拿馬找到一些水手。」

「但願還有許多瘋子願意追隨我們!我可以私下告訴您,賈伯曄先生,基於您所做的一切,我們早把您當成我們的人了。」

「幾天以來,我心裡不停地想著,他們是否真的把我當成他們一夥的?」

「您是說艾南多?」

「艦長的幾個弟弟根本好不到哪裡去,假如我沒有看錯的話:那個胡安和鞏薩洛都很衝動,我真希望他們都是好戰士。除此之外……事實上,無關緊要。我們只能將夢想寄托在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身上。今晚,今天夜裡,我的生命將重新開始。我知道,我感覺得到!是的,眼前滿天的彩霞似乎在呼喚著我,似乎連太陽也準備帶我一起沉入地平線的那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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